穿堂敞廳的格局再變,昭德帝占據主座,周皇後換坐急急擡來的交椅,姜貴妃扶着姜姑姑站在一旁,似是忘了還有錦杌可坐。
“小七,到父皇這兒來。”昭德帝握住七皇女的手拍了拍,龍目一掃,掠向或是四皇子院、或屬椒房殿、或跟随劉文圳的滿院下人,“小六媳婦,仔細跟朕解說解說你話中禅意吧。今天這局,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問的不是事件首尾,而是事件因果。
皇上這是給她機會,将最終定論說給滿院耳目聽。
念淺安不呵呵了,背挺腰直聲音清亮,“父皇所謂禅意其實好解。這局一箭三雕。成了,四皇子院和六皇子院必交惡,坤甯宮和椒房殿必對上,四皇子院可能痛失嫡子,六皇子院則必須處置正妻皇妃――兒臣下場鐵定好不了。
不成,四皇子院的臉也丢定了,椒房殿名譽一樣得受損。姜貴妃擺明陣仗興師問罪,沒打着兒臣的臉反而打了自己的臉,這理兒倒跟誰說去?父皇母後在上,要不要安撫兒臣?要不要懲戒姜貴妃?安撫重了不是,懲戒輕了也不是,爛賬一筆。
六皇子院的臉面也好看不到哪裡去。教引大宮女和正妃的愛寵牽扯其中,兒臣這主母是有多失職失察?六殿下的内院是有多好挑撥?做局之人想必很看重兄弟情,這是鐵了心要将四哥和六殿下當難兄難弟一塊兒收拾了。”
所以說,她沒赢,姜貴妃也沒輸。
不管做局之人是針對她身後的楚延卿,還是四皇子背後的椒房殿。
話音落滿院更靜,唯有劉文圳兜着閑心暗自彈舌:六皇子妃不愧是小魔星之一,敢做還敢說。
“小六媳婦敢做敢說,甚好。不過,這話有失偏頗。先請花鳥房後請教引宮女,你這主母不但不曾失職失察,還謹慎周全得緊。”昭德帝滿面贊賞,佯斥念淺安話有偏頗,全不覺自己才是真偏頗,“至于貴妃,身為人母又即将為人祖母,一時關心則亂失卻章法,情有可原。”
念淺安默默看了眼昭德帝的胳肢窩:瞎了的龍心偏得真是一點不意外一點不驚喜。
昭德帝張口抹掉半筆爛賬,劉文圳立時接手剩下半筆爛賬,老手打手勢,跟來的小黃門忙上前架起大勢已去的小宮女。
“且慢!”
小豆青和十然同時開口,各自微愣。
念淺安在心裡咦了一聲,小豆青對上她的目光就退了一步。
十然即意外又感激地飛快看眼念淺安,沖着敞廳叩首道:“奴婢十然鬥膽,請皇上容禀一事。”
昭德帝挑眉,劉文圳道聲準了,十然再一叩首,面向的卻是姜姑姑,“奴婢既起了疑心,少不得細查小宮女的底兒。姜姑姑怕是不記得了,這位小宮女能進四皇子院,能提拔到四皇子妃身邊當差,當初走的是姜姑姑的門路。”
一箭三雕,第三雕在此。
被雕的姜姑姑顯然受到了巨大驚吓,腿一軟本能給跪了:宮裡想巴結椒房殿的大把人在,搭上她門路的太監宮女更是不知凡幾,她哪裡記得哪裡認得個三等小宮女?!
此時龇着眼角怒剮小宮女,又急又慌又恨偏無從辯白,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慶幸:還好,還好小宮女已經被五花大綁堵了嘴。
姜貴妃慶幸之餘卻是即羞且惱,身形一晃泫然欲泣,也要跪下請罪,“皇上……”
昭德帝目露安撫憐惜,伸手托住姜貴妃,一手還牽着七皇女,很有一家三口你憐我愛的既視感。
老白花配大豬蹄子,天生一對。
念淺安頓覺辣眼睛,不給昭德帝辣她耳朵的機會,果斷開口道:“十然所言無虛,小豆青想說的也是這事兒。兒臣這裡還有一條線索要秉明父皇。這小宮女并非單獨做局,另有一位負責接頭、充當背後操手的不知名老嬷嬷。
此人不僅看重兄弟情,還熟知宮裡人事。可惜兒臣入宮時日短,小豆青能力有限,查了幾天都沒能揪出此人。現在父皇知道了,姜姑姑也知道了,還請審問這小宮女時給點力,撬開嘴捉出暗鬼才不枉今兒鬧這一場。”
剛才峰回路轉,現在柳暗花明。
誰都沒心思計較念淺安又皮又怪的些許用詞。
念淺安意外于十然本事不賴,竟這麼快也摸清了小宮女的底細。
十然則意外于老嬷嬷的存在,這卻是她不曾探知的人物。
她不再出頭,昭德帝适時開了口。
“小六媳婦果然謹慎周全。朕記得小六曾在刑部觀政,沒想到小六媳婦也有查案之能。”昭德帝再贊念淺安,偏到胳肢窩的龍心并未歸位,“朕還以為,你解說完禅意抛出重大線索,會接着诘問姜姑姑,跟朕理論理論何謂賊喊捉賊呢?”
一副閑話家常的口吻,話說得卻刁鑽:常人多半會因小宮女走過姜姑姑的門路,進而疑心姜貴妃,難道念淺安就一點不生芥蒂,半點都不猜疑椒房殿?
早在十然反轉真相時,椒房殿背後搗鬼的可能性,就從三分降到了零分。
昭德帝根本是明知故問,念淺安答得幹脆而簡短,“虎毒不食子。”
四皇子妃懷的是嫡子龍孫,大羅神仙都不敢保證萬無一失,姜貴妃得有多喪多蠢,才會拿九個多月的孩子做筏?
昭德帝聞言一怔,随即龍顔大悅。
姜貴妃卻神色複雜,即喜念淺安識趣識相,又惱念淺安的話好說不好聽。
眼看小宮女嗚嗚掙紮着仍被劉文圳下令拖走,一代寵妃再也壓抑不住脾氣,很有些想馬上找回場子的氣急敗壞,“來人!把那四隻畜牲也帶走處置幹淨!往後花鳥房再也不準養什麼黑的灰的貓兒!心思歹毒的是人,這些畜牲也是幫兇!一個都别想撇清!”
邊喝斥邊滾下淚來,強自拔高的聲線嬌弱,直如受盡摧殘滿腹委屈的老白花。
顫顫巍巍,指桑罵槐。
誰還不會指桑罵槐啊!
念淺安爪子一揮,示意小豆青護好小黑一家,挺身護犢子,“娘娘說得對,做局之人心思歹毒。該處置幹淨的是畜牲不如的惡毒之人,關貓兒什麼事兒?娘娘再委屈惱怒,也别本末倒置啊!”
“小六媳婦這話有點道理。”昭德帝示意姜貴妃稍安勿躁,微微探身問,“不過貴妃的話也有道理。這幾隻貓兒雖非自願,但确實是這一局的關鍵因果之一,難道不該處置?”
“父皇依法治國,何況小家。”念淺安嘴角一撇,能來硬的才不當軟柿子,“刑法還論個主犯從犯,小黑它們連從犯都挨不着邊兒,處置個啥?憑啥處置?無法為憑,就不該處置。誰要出氣,就找人出氣去。”
早爬起來站回姜貴妃身側的姜姑姑立即喝道:“放肆!娘娘豈是不講道理不講律法之人?”
念淺安哈了一聲,揚聲打斷,“姑姑跟我講道理講律法?真講律法,慧嫔是怎麼成慧貴人的?真講道理,大李氏是怎麼成六皇子妾的?姑姑不放肆,姑姑倒是跟我講講這宮裡的道理這宮裡的律法!”
以前能做的有限,現在她進了宮做了六皇子妃,誰也别想攔着她護犢子保小黑!
慧貴人引發的首飾局,李菲雪出現在楚延卿屋裡,哪樣不和椒房殿挂着幹系?
姜姑姑可真有臉開口!
擲地有聲的話語落下,穿堂内外靜若死墳。
周姑姑驚怔一瞬,立即轉頭看周皇後,眼神一對各有異彩。
當年李菲雪遭人算計,動手的宮女最後着落在周姑姑的徒弟身上,現在做局的小宮女和姜姑姑也有幹系,真是一報還一報。
坤甯宮被惡心過一回,現在還給了椒房殿。
念淺安替她們出了口惡氣。
主仆二人相視而笑。
瞥見周皇後笑容的昭德帝:“……”
皇後老讓他不順心就罷了,現在娶了個兒媳婦,照樣敢當衆紮他的心。
挂着淚忘了哭的姜貴妃:“……”
念淺安可比她女兒粗蠻多了,這話不是明擺着指責皇上即不公又老糊塗嗎!
老背迸冷汗的劉文圳也:“……”
他想錯了,六皇子妃何止敢做敢說,簡直什麼話都敢當着皇上的面說。
不過,他比誰都清楚,皇上不會真的生氣。
或許是因為陳太後、安和公主而愛屋及烏,或許是因為七皇女而另眼相待,六皇子妃和七皇女這對以前交惡後來交好的小魔星,在皇上心裡從來可親可愛,無論如何都不會認真計較。
果然就聽昭德帝滿是無奈地咳了一聲,屈尊降貴主動圓場,“小六媳婦真是孩子脾氣,急起來就口無遮攔。童言無忌,朕不治你的口舌之過。”
皇上也是個臉大皮且厚的!
念淺安心裡呸呸,臉上嘻嘻,“父皇聖明。小黑本就無辜,它的姐姐妹妹也是無辜池魚,既然貴妃娘娘發了話,那兒臣就打個折扣,小黑的姐妹們送去公主府養着,父皇覺得可好?”
她見好就收,昭德帝即無奈又好笑。
竟幫隻貓兒序起姐妹來,這是早就打好主意,事後要将那三隻貓都送出宮吧?
嘴巴是厲害了點,心地倒也軟善。
他要是說不好,是不是就不聖明了?
昭德帝笑着搖頭,表達的卻是颔首認同之意,不等劉文圳出聲,小豆青、十然等人就上前接過小黑一家。
連昭德帝都遞了梯子,姜姑姑哪裡還敢硬氣,忍着惱恨快步下台階,親手給陳喜松綁。
“一事不煩二主,既然那小宮女和姜姑姑有關,審問一事就交給姜姑姑去辦。”昭德帝說罷轉頭看周皇後,“朕這般處置,皇後可有異議?”
周皇後淺笑仍在,目光隻落在念淺安身上,無可無不可道:“但憑皇上做主。”
她這個看客當得很徹底。
昭德帝垂眼嗯了一聲,劉文圳忙長聲道:“擺駕乾清宮――”
念淺安蹲身恭送,反話說得很溜,“驚擾父皇,又勞父皇主持公道,兒臣無以為報,午膳一定送上好菜聊表謝意。”
劉文圳一聽也無奈了:妃嫔都不敢輕易給皇上送吃食,六皇子妃說起來倒理所當然得很!
他瞥一眼昭德帝的神色,很識趣地代為應下,“六皇子妃孝心可鑒,雜家回頭就吩咐底下小黃門,一定接好六皇子妃孝敬的好菜。”
念淺安表示好咧,直起身笑眯眯目送昭德帝。
心道回頭一定送盤大豬蹄子給皇上吃個夠!
她轉身變臉,哼哼唧唧飄向周皇後,“母後,我快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