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帶着一頂黑色貂皮帽子,深褐色的臉上,兩隻眼睛陰沉沉的看過來,眼下的大眼袋更添了幾分暴戾之氣。身上穿着青灰的緞面袍子,有點駝背,腰間别着把鑲滿寶石的短刀,兩隻手背在身後,緩步邁出。周圍所有人靜靜的不出聲,似在等他發号施令。
李征見過這個人,隻是沒想到,他居然親自來了。
“昆比拉打!·····”拉勿黎錐心刺骨的嘶喊,随即被陳崇抱住捂上了嘴。她拼命要掙開陳崇,要沖上前去親手殺了仇人,陳崇幾乎控制不住他,隻能在她耳邊喊道:“忍一忍,現在你還殺不了他。”拉勿黎哪裡聽得進去,正掙紮着,冷不防魏梁過來一巴掌甩在臉上。陳崇和拉勿黎都呆了,魏梁冷冷道:“你過去殺他啊,就沒我們什麼事了,大家都散了,可以回家了。”
拉勿黎被打清醒了,怒視着魏梁,淚水片刻湧滿眼眶,咬着嘴唇沒說話。陳崇忙道:“快想辦法過河吧,李征撐不了多久的!”
魏梁走近河邊看去,隻看到那閃着亮的一點點冰晶就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一身雞皮疙瘩豎起來了。冰水啊,這要泡進去得有多冷啊!
狠狠心,招手叫來幾個人:“先脫下盔甲,趟過去看看情況。”先進去的幾匹馬冷不防給絆倒,有的隻是嗆了口水,已經折回來了,有一匹卻傷了蹄子,動彈不得,哀鳴不止,它的主人已忍痛一箭給了它個痛快。
“是。”幾人利索的下水,手裡拿着長劍做支撐。魏梁又打了個哆嗦,擡頭看向河對面空無一人的荒原,皺了下眉。
那邊,昆比拉打已走出來十來步,十來個親随跟在身後。“李小将軍,别來無恙?”
李征下馬,亦前走幾步,抱拳道:“大首領好。”
昆比拉打一笑,臉上陰戾之氣更甚:“小将軍這樣做,陳大将軍可知道?”
“當然不知,否則,會隻有這幾個人嗎?”李征笑答。
“哦,不知我是哪裡得罪了小将軍,要如此與我作對?”
“不敢,不過是陪個朋友去探親,沒想到惹來大首領相送。”
昆比拉打把手收到兇前,摩挲着:“這草原太大,小将軍恐不認識路,不如把那個朋友交給我,由我替小将軍照顧,這樣可好?”
李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好中途撤手,有負大首領美意了。”
“這麼說,小将軍是不肯了?”
“對不住了。”
昆比拉打稍稍直起背脊:“我自問一向安分守己,對大周恭敬有加,奈何小将軍如此不給面子,這事,傳出去恐還會說我以多欺少,以大欺小,這,可真是難辦了。”
李征笑道:“是啊,确實難辦。”
“呵呵……”
幾人已走到河中央。魏梁喊道:“怎樣,石頭多嗎?能移動嗎?”
兩人彎腰紮進水中,不多時直起腰來:“可以移動,需要點時間。”
“清理出一條馬道就行,不用太寬。”魏梁喊着,又指了幾人過去幫忙。
陳崇眼看着追兵亮了兵器又靠近過來,估計要動手,等不及了,拉着拉勿黎道:“你先跟我走,快點。”
拉勿黎一聲驚叫,已被拉到水中。冰涼的河水瞬間穿透衣服,帶去徹骨的寒涼。陳崇緊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挪動。
魏梁看到拉勿黎瘆白的臉,更不敢下水了。在河邊走來走去,一會兒吩咐人加狼糞,一會兒看看天色,一會兒叫人去看李征那邊的情形,最後又看看河對岸。
陳崇他們已經走到河中間,河水流速不快,走慢些對人沒太大影響。一步步用腳探索着河床,發現有石塊就告訴拉勿黎,跟着他們下水的也有十幾個人,漸漸走到他們前面上了岸。
李征這邊已經開始了。
昆比拉達笑過兩聲,突然拉下臉來,對身後人道:“殺,一個不留!”說完便退後隐入人群。
“殺!”
“殺!”
……
數不清的草原騎兵高舉着手中的彎刀、狼牙棒,狠抽着胯下的駿馬,嗷嗷叫着沖過來。早已做好戰鬥準備的一百多人拔刀出鞘,沉着的面對不知道多少倍于己方的對手,面無懼色。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狼煙已經不管用了。“點火,把能燒的都拿來燒!響箭不要停,十息一放!”魏梁一邊下令,一邊焦躁的走來走去。“好了沒有,能過馬了嗎?”
“很快就好。”
跟着陳崇趟水過去的已經有二十幾個人,濕漉漉的上了岸。拉勿黎臉上早沒有了一絲皿色,陳崇也沒辦法,他也濕了個幹淨。“等一會兒就好了,等他們把馬牽過來就有衣服可換了。”
拉勿黎上牙直打下牙,說不出話,隻好點點頭。陳崇很想抱住她給她取暖,又覺得不妥,正矛盾着,卻聽見一陣密集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同時聽到興奮的喊聲:“殺啊!殺啊!……”“抓活的,抓那個女的!……”
陳崇一驚,随即把拉勿黎護在身後。慣用的兵器在馬上,還好腰間有軍中配備的大刀,抽出來擋在身前,眼前已有數十個敵人沖上來。雖然經過冰水的浸泡,戰士們身體都有些麻木,但本能還在,和對方厮殺在一起。搏鬥中皿氣流動加快,身體很快暖和上來。除了一開始吃了虧折損了幾人,周軍很快穩住陣腳。
因為拉勿黎,陳崇身邊人最多,他剛砍翻一人,又一人的刀已高高舉起,眼看來不及回防,本打算用肩膀擋下,卻聽一聲慘叫,對方直楞楞向後倒去,兇前一隻羽箭沒入大半。陳崇回頭看去,見魏梁手持弓箭,仍在瞄準放箭。她身邊數個烏雲百騎戰士持弓放箭,河中一匹匹馬正依次渡河。陳崇對着魏梁點點頭,繼續拼殺。魏梁等人則不停的瞄準放箭,減輕陳崇等人的壓力,也掩護正在過河的戰士。
昆比拉打退到後方,閉眼聽着紛亂的厮殺聲。突然出聲問道:“河那邊布置的怎樣?”
身邊的一員将領面有難色,低頭道:“因為他們跑的太快,時間上來不及,隻就近調遣了霍倫部的勇士們。”
“霍倫部?”昆比拉打默念,“真是個人丁興旺的部落啊,有一百人嗎?”
将領神情更加難看:“派出了八十七名勇士。”
昆比拉打把手對插入袖中:“不怕,我們人總歸多些,跑不了。”
這算是不追究這件事了,将領不由松了口氣,舉手要擦一擦額角的冷汗,卻發現天氣太冷,沒有汗水。
李征長劍在手,每一劍砍倒一個敵人,面前已不知倒下多少人。胳膊幾乎麻木,機械的揮舞着,防衛着,進攻着,耳邊卻不時冒出師父們的話,“胳膊高點,堅持住······”“站好,站半個時辰,動一下加半個時辰······”想着師父是不是想到了會有今天,才那麼徹底的磨煉他,磨的他閉着眼也能殺人?隻是,今天這人,真的有點多,隻希望,能撐到他們都過得了河,隻盼真如魏梁所料,這一帶會有斡爾罕的人巡邏,不然,真的就都交代在這兒了。隻是,不能親自将魏梁帶到師父面前,有點遺憾······一劍直劈向面前的敵人,他隻穿着簡陋的铠甲,很年輕的面容,臉上寫滿了恐懼。李征的重劍仿佛泰山壓頂一般,他用盡了力氣也扛不住,眼睜睜的看着他的劍壓着自己的刀,一寸寸壓下來。他雙手用力,整個胳膊都酸了,他瞪着眼睛,想要反抗,奈何,對方更強大。
李征麻木的又去迎接下一個對手,他沒有時間為剛剛倒下的年輕的生命惋惜。要活着,才有哀悼的資格。腦海中突然便冒出這樣一句話。這是他初來草原,第一次領兵回來後,陳尋大将軍說的話。然後,為再也不能回家的兄弟添了第一鍁土。
一百多戰士揮舞着手中的刀劍,為身後的戰友争取生的希望。他們或許不理解将軍為什麼為了一個異族的小姐走這一趟艱辛的路程,但不妨礙他們堅定的執行命令。他們都很年輕,沒經曆過二十年前的大戰,他們所經曆過的,最多不過剿滅個把草原馬匪,最多看過部落間的火并,但當那鮮皿淋漓的砍殺發生在自己身上時,他們沒有一個想過退縮。
拼吧,跟着将軍,總歸不會錯的!
魏梁已經過了河,她騎在馬上,抱着馬脖子翹着腳,盡量不沾一點水。河水是流動的,還有其他人在移動,攪動起的波紋還是打濕了一些衣裳,那一小片的冰涼還可以忍受。上了岸,先把自己的大氅扔給拉勿黎,然後沖過去殺敵。
過河的人漸多,布置在河這邊的敵人明顯沒了優勢,眼看要成潰敗之勢,不想一聲尖利的号角,摸不着李征等人的大批草原騎兵竟開始下馬過河。他們的同伴為敵人設置的障礙物阻礙了他們的腳步,一個個凍得呲牙咧嘴有的徑直走過來上了岸,有的仿效魏梁等人先前做過的,兩人一組,彎腰清理河中的石塊。
不能讓他們得逞!魏梁想着,召集來幾個戰士放箭,專射彎腰搬石頭的,可大批的敵人還是在靠近。
怎麼還沒有動靜!
魏梁看着北方黑下來的原野,怎麼回事?
“啪”的一聲,又一枚響箭升空,銀白色的菊花在夜幕中十分顯眼。戰士堅定的執行魏梁的命令,十息一發。
不知道校尉在給誰指路,不去想身旁倒下的袍澤,他的任務是放箭,隻有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