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便一路沉默,嬴政沒有談話的興緻了。他知道,無論他說什麼,她都會把話題拐到扶蘇的身上,她總希望他能發慈悲把她放了。但,這怎麼可能呢?
到了休息的地方,小寒打了個噴嚏,她說:“皇上,小寒想回那輛車上去躺一會兒,可能是着涼了,早上頭發濕着就出了門。”
嬴政“嗯”了一聲。坐得這麼近卻無話可說,也夠難受的,偏偏還不能視而不見。
回到來時的車上,小寒就真的躺下了。車上放了個小躺櫃,掀開看看,倒是有一件羊皮搭子,越走,路越黑,車上也越冷了。蓋上它,還是覺得風從車的縫隙裡鑽進來,沒處躲沒處藏的。
等到了鹹陽宮,外面的車夫把車停下,車外有人喊了一聲:“姑娘,下車吧,到了!”
小寒“嗯”了一聲,就覺得身體真的不好了。頭是悶悶的,清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流。
早上出門的時候,本來想穿上扶蘇送她的二毛皮長坎肩的,但是,梁辰來的時候,交待要穿上黑的衣服,她就以為祭祀不能有别的顔色。到了半路才發現,其實很多人外面都罩了一件。
外地人,也隻能忍着了。
踩着虛浮的步子回到藏書院已經不早。春桃居然睡下了。小寒凍餓交加,氣就不打一處來。這個春桃,人是笨一點,但也太不懂事了!
“春桃姑姑,起來煮點姜湯,湯裡面卧兩個雞蛋,要加糖。”
春桃迷迷怔怔地應了,穿了衣服去生火。
小寒也管不了那麼多了,進了被窩先把自己捂上。這個時代,着了風寒真的會死人的。等姜湯煮好了,小寒已經開始打寒戰了,她非常害怕,以前也受過涼。但到了打寒戰的地步,卻隻在書裡見過。
春桃也吓壞了,小寒姑娘臉漲得通紅,眼睛沒有神采。這是要出大事兒啊!她往下碗就往外跑,一路喊着“來人!來人!”
小寒也顧不上那麼多了,她現在隻是寒戰,還沒到昏迷的程度,她得先把糖水喝了。手顫抖着。喝一半灑一半,全喝完,還是不夠,從被窩裡出來,掙紮着到了竈台上再盛一碗。等把兩碗姜糖水都喝光,才顧得上吃裡面的雞蛋。
又煮老了!
什麼時候她才能學會煮雞蛋?
……
春桃一進門,吓了一跳,“梁公公啊,梁公公啊,您看這可怎麼好啊?”
梁輝也吓了一跳。怎麼人縮在竈台下面就不動了呢?上前摸摸鼻息,呀,活着倒是活着的。
“讓開,讓開,讓蔡某看看!”這大夫的聲音也變得不沉穩了。難道神女也會死嗎?
……
嬴政是第二天才知道神女病倒的消息的。這件事,讓他非常難過。
病一個人不是大事,但,神女病倒了,他怎麼辦?
原本就是希望渺茫的事,難道真的連這點念想都不能有了嗎?
“梁辰。去看看!”
梁辰答應了一聲,領旨去了。
接下來,他便做不成任何事,小太監進來。說:“中車府令趙大人來了。”
嬴政搖搖頭,說:”讓他回去歇着吧,若有事奏,把奏章留下來。”
過了中飯時間,梁辰才返回來,一見皇上。他就跪下了。嬴政心裡“咯噔”一下,這表情,是――不成了?
“她,怎麼……”
梁辰低頭斟酌了一下,小心地說:“皇上,怕是不大好,說胡話呢!”
“嗯?”皇上近前一步,“她說什麼?”
“她說――,她說當當,老陳,扶蘇,還有殺人,還說――,還說……”
“快說,還說什麼?”
“她說,殺進宮了,燒起來了,快跑啊!”
“duang”地一聲,他沖着梁辰的心口窩就是一腳。
梁辰滾倒在地上,又迅速爬起來,低下頭,等着下一腳。這種話,誰說了都是這個待遇,他想得到的。
“哼!”皇上狠狠甩了下衣袖就出去了。梁辰急忙爬起來,顧不得撣衣服就跟了上去。
到藏書院的時候,大夫愁得直撓頭。看見皇上來了,他撲通一聲跪下。“皇上,蔡太蠢無能啊,小寒姑娘她……”
皇上沒理他,徑直走進屋去。一進外間,他就聽到裡邊的哭叫聲了。
“扶蘇救我,扶蘇救我,燒起來了,燒起來了,别抓我,别抓我!抓我死你全家!”
“啊――,救我啊,老陳,救我啊!”
“跑啊,跑啊,快跑啊!”
“躲,躲起來,到樹上去,射死他!給我一把刀,給我一把刀!”
她聲音不大,像是被什麼東西壓着,但卻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在呼喊。聲音裡帶着喘息,似乎真的在奔跑一樣。
嬴政歎了口氣,伸出手摸了一把,那雙小白腳冰冰的,而手也是冰冰的。她攥着拳頭,嘴上都是暴皮,眼睛緊緊閉着,眼仁時不時滾動一下,接着“啊嗚”一聲,又是“跑啊,跑啊……”
老春桃跪在旁邊,頭也不敢擡。放在膝蓋上的手在瑟瑟發抖。
“她一直這樣嗎?”
“嗯,嗯!”
嬴政搖搖頭,知道跟這麼笨的人也問不出什麼。
“就讓她一直手腳冰涼嗎?你們就不能想點辦法嗎?”
“嗯,嗯,嗯!”
嬴政氣不打一處來,“嗯嗯嗯,你是豬嗎?想辦法,你們通通想辦法,想不出辦法,全都不要活了!”
說完,他甩袖子從裡間出來。蔡大夫和外邊幫忙的跪了一地。
大夫不知怎麼辦。
每個人的臉上都寫着怎麼辦。
如果神女死了,他怎麼辦?
難道真的沒有永生的可能嗎?
上天,就這麼對待嬴政嗎?給你多少祭品都沒用嗎?
……
上天垂憐堅強的人。
兩天之後,小寒清醒了。這兩天,她打敗了殺進來的起義軍,見到了扶蘇,她和扶蘇在草原上奔跑,很累,也很快樂。
這兩天,對于嬴政卻是難熬的兩天。他一個奏章都沒有批。一個大臣都沒有見。連溫澤友教的那套功法都不做了。
當嬴政再次駕臨藏書院的時候,小寒看到他明顯憔悴了。
她不敢說“你怎麼看着更老了”,她隻能說:“皇上沒休息好。”
嬴政點點頭,微微一笑。說:“其實哪天都休息不好。”
小寒努力撐起身體,虛弱地問:“是要批很多奏章嗎?”
“嗯!”他心裡歎了口氣,當然也不全是,有時候,躺下也睡不着的。但這些沒必要告訴她。
“不是有三公、九卿幫忙嗎?”
“他們也很忙的。有些主意他們沒法拿。就隻好報上來。”
“睡前不泡腳嗎?泡一泡睡眠會好。”
嬴政微微一笑,自嘲地說:“有時候會泡,有時候顧不上的。有時候隻想草草躺下,躺下了,也沒覺得解乏。”
小寒淡然一笑,感慨地說:“這就是皇上的生活啊!皇上,小寒這次差點死掉,也算想清楚了。我在這一畝地大的園子裡,失去自由,我是皇上的囚徒。您擁有方圓九州。您是天下的囚徒。我們都是不自由的。不同的是,我是被别人所困,皇上是被自己的宏願所困。小寒隻有一個念想,就是和扶蘇在一起,過平凡人的小日子。皇上的念想太多了,結果連平凡人的快樂都沒有了。相比起來,小寒還是更自由一些。我一想他,這宮牆就消失了,守衛也消失了。我們在草原上放聲歌唱,他在我面前使小性子。我哄着他,他也快樂,我也快樂。可是,皇上。您呢,即便您擁有殺掉我的權力,請問,您的快樂增加了嗎?”
嬴政鼻翼翕動了兩下,這時候,他當然是不快樂的。他來看她。原本是想讓自己安心。哪曾想,一來就是诘問的話,這怎麼能讓他快樂。殺掉她,當然他的快樂也沒有增加,但是,殺掉一個人,可以洩憤,姑娘,這一層,你想到了嗎?
“那麼,姑娘以為,怎麼樣人的快樂就能增加呢?難道餓得沒飯吃還不去追求就快樂嗎?”
小寒搖搖頭,淡然地笑笑,說:“皇上,當然您說的有道理,沒有命哪有快樂?“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又說:”小寒知道一個能吃飽飯的人的故事,您要聽嗎?”
嬴政沒吱聲,你願講便講,他不相信快樂不是争取來的。
小寒笑笑,寬宥地說:“以前,聽人家講過一個故事,是說有個人,名叫漢斯。他這個人啊,勤快是勤快,但别人都覺得他有點蠢。有一次,他給财主幹完活了,說想回家探望母親,财主覺得他做得好,就給了他好大一塊金子。那金子有腦袋那麼大,扛在肩上很沉很沉的。漢斯扛着它,走啊走啊,累得不行,這時看到一個騎馬的,哎呀,人家好輕松啊,要是我能騎上去就好了,可以不磨損鞋子,還能很快回到家。他就大聲贊歎那個騎馬的。那騎馬的一看,這個人好像有點蠢呀,就說,你這麼喜歡我的馬,那我們換一換好了。我來扛那個重東西,你騎上我的馬。漢斯很爽快就答應了。”
“一路騎着馬,漢斯很高興,走着走着,他嫌馬太慢了,就‘駕喔’一聲,加速了。結果那馬不聽話,一下子把他甩了下去,掉在一個泥坑裡。幸好有個趕牛的路過,一把把他的馬扯住,然後把漢斯從泥坑裡拉起來。漢斯一看,人家那牛多好啊,騎着穩穩當當,還能每天擠牛奶喝,而他這馬呢,差點把他的脖子摔斷。他就說,你的牛多好啊,比我這馬好多了。那個人就說,要不,我們換了吧?漢斯就高興地換了。這下,他有牛了。”
嬴政插話:“有牛以後又怎樣了呢?”
小寒說:“有牛以後,繼續趕路。他一路上都很開心,覺得這筆買賣真劃算。可是走着走着,渴了,就想擠點牛奶解渴,可是怎麼擠也擠不出來,把牛擠得生氣了,狠狠地踢了他一腳。這下,他也生氣了。怎麼這麼倒黴呢?這時,有一個趕豬的路過,人家說,來,喝口酒,解解渴。他就喝了人家的酒,很感激人家。還跟人家訴說了他的煩惱。那趕豬的說,這就是頭老牛,是沒有奶的。隻好送去宰了,當牛肉吃。說實話,他還不如我的這頭豬呢。漢斯一想,是啊,我又不喜歡吃牛肉,要是換成豬的話,肉還鮮嫩些,還可以做成香腸,說不定我的老母親會非常喜歡。”
嬴政問:“然後,他們就換了?”
小寒點點頭,說:“換了。”
嬴政問:“是不是,他後來又換了其他的東西?”
小寒說:“是的,他又用豬換成了一隻大白鵝,因為他聽說那頭豬很可能是贓物,換成鵝就免了一場災禍。再後來,大白鵝換成了一塊磨刀石,因為那磨刀的人一邊幹活一邊快樂地唱歌。他想,有了這塊磨刀石,他就能随時拿出來,很快樂地幹活。”
嬴政問:“已經換成石頭了,還繼續換嗎?”
小寒說:“不換了,因為沒有機會了。他走得渴了,在水塘邊喝水,結果,不小心把石頭掉水裡去了!”
嬴政諷刺地笑了,說:“這下,他可是什麼都沒有了!”
小寒搖搖頭,說:“不,漢斯不這樣想,他高興地跳起來,他說,感謝上天慈悲為懷,我不用繼續遭受那塊沉重石頭的折磨了。他輕輕松松地回了家,和母親過上了親親熱熱的小日子。”
嬴政還是嘲諷地一笑:“這就快樂了?窮光蛋就快樂了?”
小寒也是一笑,卻沒有嘲諷,她淡然地說:“皇上不快樂,是因為皇上沒有悟到。金子和石頭,在世人眼中,一個貴重一個普通,但對于漢斯來說,那同樣是沉重的東西,沒有不同。他不算計,他很快樂。在小寒看來,愚蠢未必是真愚蠢,精明未盡是真精明。人在追求的過程中失去的東西,也許才是最珍貴的東西。”
嬴政沒接話,他定定地看着她。她說這些話,是站在青山之上,眺望夕陽紅的灑脫和豁達,而他這個聽故事的人,是站在青山之下,努力攀爬的執着和狂熱,她不贊賞他的執着,而他,無法擁有她的豁達。
他們之間,有着遠遠的距離,是神和人的距離,或者,是凡人和帝王的距離。總之,他們,無法相互激蕩、相互回應!
想到此,他有些莫名的傷感,普天之下,沒有一個人理解他的苦悶,沒有一個人能寬解他的孤獨。
連神也不能!
他沉默了好一會,才遺憾地歎了口氣,嘲諷地說:“姑娘歇着吧。做皇上的囚徒,也是你的命。你就接受吧!”
小寒微微一笑,淡然回應:“做自己願望的囚徒,也是皇上的命,皇上就接受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