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七把小寒姑娘的話告訴了老爺子,老爺子沉默半晌,說了句:“好好待她,繼續打聽北京在哪兒?”
徐福大清早收拾停當,就準備到桑樹園去了。
胡家上待他,給他準備了最好的一輛馬車。馬都梳洗得很精神,車廂也很幹淨華美。他心裡正琢磨着今天聚會的到底會有哪些人,而哪些人是值得好好結交一番的。
可兩位同去的姑娘一出來,卻是讓他眼前一亮。
那兩位姑娘是騎着馬的。
不光是騎馬,那姑娘們的裝扮也是新鮮的,讓他覺得帶她們不但不會跌份兒,還很可能會長臉。
寒洲和西施今天一樣的發式,都是把頭發分成了好多绺,相鄰的兩绺又擰成一大绺,這樣就有好多個分區,各分區的頭發擰好之後都向頭頂聚攏而來,紮住了然後繞成一個大大的松松的發髻,藏好發尾,用未開封的毛筆作了發钗,斜插了,小小的纓穗在就在風中招搖。
這發式似精細又似随意,這面容似嬌柔又似英武,而她們是騎在馬上的,那英氣就又多了幾分。
寒洲灰袍白褲,配湖藍的纓穗,西施藍袍灰褲,配翠藍的纓穗。
出來送客的胡老爺子得意地笑,就像看着自己的兩個女兒。
要不是統一了貨币,不準民間女子佩帶金玉,這兩個姑娘出門,還可以更靓麗些。
徐福上了車,微微覺得有些不妥,他一個男人乘車,而兩個女子騎馬,這好像有點颠倒。可是又想想,他若騎馬,倒不如這乘車來得氣派。罷了,就這樣吧,倒是要讓那恕已和怨人看看,我即便是從東海到這鹹陽來的,也還是有車馬接送的。而且,車不是一般的車,馬上的人也不是一般的人。
寒洲和西施相視一笑,打馬跟在馬車的後邊。今天早上,兩人起了個大早,互相弄頭發。打扮停當又想想,實在不想和那徐福同乘一輛車,再派一輛車也沒有這輛好,幹脆兩人就騎馬,圖個爽利。
寒洲上馬的時候伏在馬的耳邊說了一名話,衆人就都奇怪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對一匹馬說什麼。
寒洲說的是:“老陳,真乖。”
桑樹園是盧生的産業,園深而樹秀,亭台、房舍、石桌、小徑錯落鋪陳。
一個術士混到了這個地步,确實很讓人開眼。這真是一個不拘一格選人材的時代啊!寒洲想。
曆史上真的有一些了不起的人是方士出身,如扁鵲、如張衡、如僧一行、如董仲舒,最曆害的可能要數那個謀略家鬼谷子。
今天來的這個徐福也是了不起的人,有膽識,善機變。
當然也有一些江湖騙子。寒洲想,隻要她肯,估計也是可以跻身其中的。不知道油鍋撈銅錢這些人會不會,反正她自己是會的,萬不得已飄在江湖混口飯吃應該也是可以的。
至于騙子,大騙子騙成國士,小騙子擺攤糊口,就看各自的運道和技術如何了。
才剛到桑樹園的入口,就遇到了一個人。那人穿着頗為寒酸,洗得也不算幹淨,隻是剛剛能出來見人的樣子。徐福怔了一下,好像是見過的,那人點點頭,也沒說話,就先走進去了。
寒洲和西施就若有所思地互相看了一眼。
徐福壓低聲音說,他叫江平,有不死之方,但家裡太窮沒辦法置齊這方子所需的藥材,所以天天忙着掙錢。
“那先生可以借一些給他啊!”西施小聲說。
“那不行,這江平說,非得是自已辛苦得來的,那方子才靈驗,凡取巧得來的都是不靈的。”
“哦!”寒洲了然地點點頭。西施仍然很迷惑。
徐福搖搖頭,也不作解釋。領着兩個姑娘往裡走。
寒洲發現,到了這園子裡,徐福的腳步放輕了,說話的聲音也放低了,好像是怕驚了鬼神,這讓寒洲不覺得有些心口發涼,下意識地用手揉了揉。伸手握了一下西施的手,小妮子的手也涼涼的。
這園子,太陰森了!
又走幾步,聽得前面有人說話的聲音,徐福的腳步就更輕了,寒洲和西施也本能地配合着放慢放輕。那前面的人還是聽到了來人的聲音,撥開樹叢,迎了出來:“哈哈,是君房啊,我前幾日望向東方,知道有祥瑞之人要來,果然君房就到了這鹹陽。”
“獻玉兄,一向可好?上次一别,甚是挂念啊!我常想若能向獻玉兄常常請益,我即使兌出五年的壽數也是願意的。”徐福一臉真誠地說。
“哎,君房說的是什麼話,上天豈可讓人随便就兌了壽數給人,糊塗了!”那叫獻玉的人溫和地批評道。
“獻玉兄說的是,說的是!”徐福謙恭地受領了。
“這是君房來了嗎?”随聲音而來的是兩個人,一個着黑,一個着白,都是草履。年紀也相仿,看上去比徐福要小,大約四十多歲的樣子。聽口音和徐福差不多,寒洲想,這應該就是讓徐福不爽的恕已和怨人了。
“呵呵,是恕已和怨人兩位老弟啊?”徐福像剛發現他們似地說。
“君房今日氣色不錯,我記得剛來鹹陽那天,面色灰暗,二目無神,想來是路途遙遠,太勞累了。”那穿黑袍的說。
“可不?從東海到這鹹陽多好的身體都累得夠嗆,何況君房已經這把年紀了。”那穿白袍的說。
“哎,也不說這身體和年紀了,即或換個年輕力壯的,心裡裝着未竟之事去面對君上,也是要神思不屬,坐卧不安的。”那穿黑袍的又說。
“好在現在事情解決了,君房又得吾皇信任,也不知這一次得需要多長時間?”白的又說。
“哎,茫茫東海,無邊無涯,隻是不知君房這次――,”黑的又說。
……
那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看似關心,實則諷刺,那叫獻玉的隻在旁邊帶着點輕笑旁觀,而徐福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當着外人的面又不好發作,正暗自憋屈呢,寒洲說話了:
“不知先生以為自己能活到多少歲?”
她這話是沖着那穿黑衣的說的。那人被這突然而來的問話弄得一個愣神,上下打量了一下寒洲,發現是一個美麗白女子,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不知姑娘這話是什麼意思?”知道這插話的和徐福是一夥兒的,他也隻好接招了。
“呵呵,沒什麼意思。人既不知自己能活到多大,從現在就想那終結的一天如果來臨,我當如何如何,其實也沒什麼意義。就如這茫茫東海,還未曾起航便想着如果找不到會如何如何,一樣的沒有意義。何況,呵呵,有沒有意思還是别人的事情!”
那叫獻玉的聽了這話不禁認真地打量起說話的女子。
那穿黑衣的被軟軟地“嗆”了一下,臉色瞬間變紅,不禁提高聲音說:“我倒不知君房從哪裡找了這麼個女子,在我輩同好說話的時候無禮插話。”
“呵呵,從哪裡找來的呢?是從街上撿來的吧?”說着,寒洲沖着徐福嬌媚一笑,徐福一時竟不知如何回應。接着寒洲又轉頭對着那黑衣人說:“君房先生說他有兩位原鄉故舊,最是重情重義,最懂進退尺度,今日這裡聚會,想帶我們這無知丫頭來見識見識,即便學不來高才絕學,也好學些為人處世之道。”
那黑衣人卡住了,臉上隻好讪讪地笑,也不知點頭要表達什麼意思。
白衣人見是這種狀況,忙出聲救場:“君房果然高才,連身邊的丫頭都有這般口齒。”
徐福臉上略有得色,然而這話寒洲卻不願意聽,什麼叫這般口齒,難道是說我無理攪三分嗎?正要張口回他,想想算了,今天本來就是看熱鬧的,何必自己搞偏了主題。也真是閑極無聊。想到這兒,寒洲長長地歎了口氣,轉身對着西施說:“妹妹,這園子的秋色真好!”
獻玉在心裡已經樂不可支,一旁說:“姑娘沒來過這園子,走,我帶姑娘到那邊看看。”
那恕已和怨人見獻玉如此,也覺得剛才的表現過于低格,對着徐福施了見面以來的第一次禮,做了個請的動作,一行三人就往那園子的深處走去。
聚會一定是有核心的,今天的核心正被拱衛在人群中間,這就是這園子的主人――盧生。
“我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三十六郡沒有我沒去過的地方,即便是東邊的海島也去過了,我問過北邊穿皮毛的牧人,也問過南邊穿樹葉的土人,問過了将死的世外隐者,也問過了夢中駕臨的仙人,他們所有的話,我無論怎麼琢磨,都是有關我大秦國運的。這次我從海上帶回一塊小小的羊皮,那羊皮上寫着歪歪扭扭的幾個字。”
衆人聽到“幾個字”,瞬間豎起耳朵,怕聽漏了。
“這幾個字就是‘亡秦者胡也’。”盧生輕聲說完,又鄭重地看了衆人一眼。那虛浮的臉上盡是疲累之色,衆人不覺“噓”地出了一口氣,仿佛剛才這口氣是一直吊着的。
寒洲聽了不覺心中一動,“亡秦者胡也”,難道這盧生真是異人,能推斷到胡亥亂秦亡國的事兒?她看了看衆人,衆人臉色各有狐疑,但于這等國運大事卻是不敢輕易開口的。
“那麼,先生,然後呢?”有一年輕人追問。
衆人也都殷切地望着他,等待下文。
盧生皺眉想了一下,一字一頓地說:“我把這羊皮獻給了君上。”
“那麼,先生,君上怎麼說?”剛才那年輕人又問。
衆人也都凝神傾聽。
“君上隻說,‘知道了。’”說完,盧生掃了一眼衆人的反應。
“哦!”衆人輕歎。
寒洲有些不明白,衆人這“哦”都是什麼意思。
聚會當然還是有表演的,不過若說這些活動算表演,那也太不鄭重了,在寒洲想來,應該叫新發現新思路的交流會更适合些。因為衆人都是很認真地在表現自己的認知。
一個小年輕手上不知沾了什麼東西,不斷地揮來揮去,嘴裡啊啊地叫着,過一會兒,就見火焰從那手上出來,瞬間又熄滅,旁邊圍觀的人一邊躲閃,一邊驚叫。
還有一個在火中丢了塊什麼東西,“刷”的有耀眼的白光,還有“啪”的炸裂聲。
再有一個人在樹葉上滴了什麼東西,等了一會兒,那樹葉還是沒什麼變化,那實驗的負責人一臉挂不住的樣子,看來是實驗失敗了。
周圍也沒幾個人取笑他,看來失敗是常事兒。
還有一個人拿了一小包藥請衆人分享,有人主動去拿,有人搖了搖頭,那人也不以為意,又走到别人面前,說着他自己體驗的功效。
寒洲往前仔細看了一下,布包裡不知是什麼粉末,好像還能看見有光澤的東西。那人笑着托給寒洲仔細看,還請她嘗一嘗,寒洲笑着謝絕了。心說,這幫人真膽大,什麼東西都敢往嘴裡塞。
正吃着說着呢,有人進來報,說是中車府令來了。
衆人就停下各自的動作,往後退了兩步,寒洲也跟着往後退,一邊手裡還拉着西施。徐福臉上的神色瞬間變得恭敬起來,而其他人也是。盧生忙往前跨了一步,準備迎接,哪曾想那來人的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外,就隻好又退回來,免得沖撞了貴人。
人未進來,話音已先到了,“今天有活動,也不通知趙某一聲,我看你們是皮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