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了這個活,日子就更忙了。
寒洲也在想,目前她吃得很好,生活有保障了,不需要再添加什麼壓力。可是為什麼又要接下這個活兒呢?想了想,她看明白了自己。她總是需要做點新鮮的事情的。以前在宣紙上畫,現在在陶器上畫,牆壁上是什麼感覺,不知道。不知道那就試試吧!
何況,她對扶蘇這種皇家的人有些好奇,而且他長得帥,人也不讨厭,又是受過高等教育的,還是可以有些來往。
可是,一動筆,她才發現,在牆壁上畫畫兒太難了。
若是在宣紙上,一筆下去,墨汁是往宣紙裡下滲,可是牆壁是立着的,一筆下去,墨汁會順着牆壁流淌,縱是有再好的構圖也得破壞掉。
墨還是太稀了,得控制它流動的速度。
想了想,想起明膠。
如今用明膠已經是得心應手了,那些盤子上的畫兒,都是礦物顔料兌了明膠的。如果把化好的明膠摻到磨好的墨裡面,再分别兌不同量的水,應該會出現濃淡不同的顔色,同時也控制了墨汁的流淌速度。
說幹就幹,找小碗試試,果然不白折騰,流淌的問題基本解決。隻要在下筆的時候注意些筆上的飽和度就更好了。
又畫了一會兒,發現筆不太應手,在牆壁上畫似乎刷子更合适。于是用剪刀把毛筆上的尖部剪掉。用畫油畫的手法試了幾下,應手多了。
過了會兒,發現個問題,白桦林要畫成冬季才會讓人感覺寂寥凄清,那皚皚白雪怎麼表現呢?以前看畫展,看到有些人是留白,有些人是畫完了,在畫的背面敷一層白,來表現雪的質感。現在她怎麼表現林間的雪呢?留白是她不擅長的,她不會做減法,隻會用加法。
牆壁本身就是白的,可是要表現雪怎麼辦呢?總得和畫面之外的白牆有所區别呀?
她想起了雲母。自從她上次在陶泥裡面摻了雲母,就發現了這種東西的妙用。如果在刷牆的白土裡摻了雲母,不就把積雪堆疊的質感和晶瑩的視覺效果表現出來了?
好,接着試,試了兩天,白桦樹上的雪能夠看出來了。
可是,她又發現了問題。白牆上畫黑色的線條讓人感覺過于冷清,也過于單調,陰霾的天空怎麼表現呢?
因為在藥店裡一直找不到含有钴的礦物,她一直沒有藍色使用。現在從哪兒找到這種顔色呢?
真是老天相助,她去大廚房送韭菜的時候,發現馮媽在煮衣服。那大鍋裡的顔料是藍色的。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進入了思維誤區,隻知道找礦物不知道找植物。那就是靛藍,人們用了千百年來的靛藍。
有了靛藍,她就能表現“靜靜的村莊飄着白的雪,陰霾的天空下鴿子飛翔……”
等扶蘇再去找她的時候,她說,好吧,我們可以開始了。
今天的小寒分外美麗。她穿着白色的衣褲,上身的外袍卻不是常見的斜襟,而是在裡面的短衣之外罩了件直筒對襟的長坎兒,長坎上除了紅色漆雕的一排玫瑰花球型的扣子再無其它裝飾。袖子變得輕薄,隐約可以看見美好的肢體的線條,而手腕上戴了一隻紅色漆制的镯子。不知從哪裡找到一雙淺淡色的草鞋,雖是草鞋,卻與一般街上見到的不同,感覺這尋常的東西精緻細膩起來。
五月天的姑娘如此美麗!
扶蘇不錯眼珠地盯着看,丁小滿在旁邊噗哧一笑,她就知道她們的服裝是最美的,沖着這身衣服在這店裡工作也值了。走在街上,人家都追着看呢!
“公子,走還是不走?”寒洲有些含羞帶怒地提醒他。
“哦。”扶蘇自知失态了。趕緊對其他兩個姑娘說,“你們的衣服真好看。”
寒洲不理他,收拾了畫具,徑直走出去,翻身上馬。
跟班木木同情地偷眼看了一下,低頭側身候着大公子出來,然後趕緊跟上。
“這畫兒一天完不了,得好幾天。”寒洲一邊擺用具一邊說。
“好,多長時間都行。”扶蘇說。他巴不得多用些時間。
“來點涼開水,我要把膠化開,再拿幾個沒用的盤子或碟子,還要個洗筆的碗。”
扶蘇示意,木木趕緊去準備。他算是看清楚了,大公子這是還沒沾着邊兒呢,也不知啥時候才能消停。
東西準備齊了,寒洲看了看衣服,白衣服沾了墨汁,怎麼都是件難受的事情。扶蘇也看出來了,他試探着問:“要不脫了?”
木木精神一振,大公子的步子邁得太大了吧?
扶蘇也自知此話不妥,倒是寒洲平淡地問:“有不穿的舊衣服吧,我換一件。明天再過來,我就有準備了。”
扶蘇忙說:“我的,可以嗎?”
寒洲一怔,想了想說:“也是可以的。”
說着,就脫了外邊穿着的長坎兒,等着扶蘇把他的衣服拿來。
可是脫下來才意識到木木為什麼躲了出去,盡管她裡面穿得很嚴實,但在他們看來,還是女人脫衣服。這些細節,寒洲還是沒有全部記住。但脫也脫了,就隻能裝作若無其事,這種時刻,稍有扭捏,就會惹人遐想。
扶蘇拿了自己的衣服出來,舊的,但也質地優良,花紋華美。寒洲大大方方地接過來,披着試了一下,懊惱地苦笑,這都要着地了。扶蘇也不知怎麼辦,他說:“要不剪一截?”寒洲搖頭,把衣服脫了,反穿着,下面住上抽了一些,在腰上紮了根帶子,就當廚房的圍裙穿了。
她這個怪怪的樣子讓扶蘇很幸福,就覺得那衣服包着她的小身子,像是自己把她抱在懷裡一樣。他從架子上抽了一卷竹簡,他得讓自己幹點事情,這麼傻傻地看下去,他還得像上午那樣出醜。
可是,他控制不住地想看小寒工作。
她把幾個小碗一字兒排開,小碗外面都寫了符号,然後開始配制顔料,他看了會兒,看明白了,這應該是不同程度的黑色。
小寒挑了一枝筆,醮了點墨汁,在木闆上試了試,然後擡頭看看牆面。她咬了咬嘴唇,看來是在下決心。房間裡過于安靜,扶蘇可以聽到小寒長噓了一聲,然後果斷落筆。但那落筆處卻不是如他所想,是從邊角開始畫,而是在牆壁的三分之一處。
認真的女子如此動人。
他看到她的發絲有些亂了,但她并不覺得,眼睛裡隻有那些碗盤和牆面。
一會兒,木木在窗外探了探頭,舉着托盤,意思是要不要喝茶。這安靜的氛圍,連屋子外的人都不敢說話了。
扶蘇輕咳一聲:“要不要歇歇,喝點茶?”
寒洲停下筆,看了看他,這人怎麼還在呢?
“公子要是有公事,就請自便。有什麼事,我會叫木木幫忙。”
扶蘇無奈地搖頭,隻好說:“家裡畫畫的事情也很重要,我也是要看着的。”
“哦,那好吧。”她把筆放下,走到屋外,木木把茶端過來,寒洲接了,邊喝茶邊從窗戶外面往屋子裡瞧,退了幾步,又走近,來回幾下,心中有了回數。
“我們是不是該吃飯了?”隔着窗戶,扶蘇問。
寒洲看看天色,是該吃飯了。
她解開腰間的帶子,想把這件臨時的工作服脫下來,卻又想起不能當着男人面兒脫衣服,就又停下了手裡的動作。
“今天就到這裡吧。明天我會過來,公子若是有事,就去做事。家裡留人就好。”
扶蘇一滞,他本來是想留小寒在這裡吃飯的,沒想到話頭被她先搶了。這麼早,他怎麼可能放她走?
“姑娘回到家已經不早了,再做飯,豈不要暈倒在竈台上?”
寒洲一窘,看來很多人都記住她的毛病了!
“留下來吃頓便飯吧,嘗嘗我家廚子的手藝。而且我還有話要跟姑娘講呢!”
說完這話,沖木木一努嘴,讓他見機行事去吧。
寒洲想想,說得在理,吃就吃一頓吧,這是跟皇子一起吃飯,機會不多啊!
他們進去了。剩下木木郁悶了。
今天上午他就好一頓采買,大公子說,隻等着小寒姑娘來了。據說小寒姑娘廚藝不錯,想來公子是想讓小寒做飯給他吃,可為什麼最後變成這樣?這是心疼小寒姑娘畫畫兒太累呢?還是火候沒到不好撒嬌提要求呢?
咦――,想到公子撒嬌,木木不由得起一身雞皮疙瘩。
想歸想,做還得做。不管怎麼說,晚上喝粥總是沒錯的。水燒開了,米下了鍋,剩下的這堆生東西怎麼辦呢?雖說這些年來跟着公子好東西見了不少,可是怎麼能做得好吃呢?
不管了,先應付過去再說。
這點時間騎馬出去買隻烤兔總是可以的。剩下的再說吧!
一會兒功夫,飯端上來了。人在書房,就在書房吃吧。
一鍋米粥煮不錯,米粒晶瑩飽滿,一看就是好米。烤兔顔色不錯,就是切得有些不講究。還有小鹹菜一碟兒和煮雞蛋幾個,另外還有兩個燒餅。
扶蘇一看,除了粥是做的,剩下的都是街上買來的。心中不禁有些懊惱。本來是想讓小寒給他做了吃的,可是到了飯點兒卻說不出來。他們之間還是沒到火候,也不知道李由那個武夫怎麼做到的?
“這兔肉還是做得不錯的,随便嘗嘗。”扶蘇說。
“兔肉?”寒洲看了看,卻拿起顆雞蛋一點點地剝皮。
“姑娘不吃兔肉嗎?”扶蘇殷勤地問。
“也是可以吃的。”寒洲笑着說。
聽聽,說得這麼勉強,肯定是不喜歡吃的。扶蘇不禁想放筷子,今天這場約會太失敗了。
“公子,我一會兒再吃。隻是看到這兔肉想起些事情。”寒洲善解人意地安撫。
“哦,想起什麼?”扶蘇很好奇。
“想起我剛到雙流鎮的時候。那時候救了我的人叫大棗,後來我叫他大棗哥。我受了傷,人家都說要補補,他就買了一隻烤兔或者熏兔給我吃,但我當時沒有吃,他很失望。您不知道,他很窮的。做飯隻煮一隻雞蛋,卻專門給我吃。”說到這裡,寒洲一頓,不再說下去了,隻是低頭繼續剝蛋皮。
扶蘇也不知道說什麼了。盡管他沒受過窮,也知道這一隻兔子和一個雞蛋的分量。很多百姓确實是不常吃雞蛋的。
那個大棗肯定很愛她!
他轉換話題:“為什麼不吃兔肉呢?”
寒洲笑笑,有點不好意思:“說起來很可笑的,别人會說我能胡思亂想。小時候親戚獵到幾隻兔子送了一隻給我家,媽媽把它泡在盆子裡,要把裡面的死皿泡出來,我一進門,看到了,盆裡白白的肉和紅紅的皿水。沒有皮的兔子很象小孩子。從此就不吃,當然家人吃它我也能理解。”
“哦。”扶蘇理解了,以小寒這樣善良的性子,看着像個孩子似的兔子,确實是吃不下去了。
“那我也不吃了,省得你亂想。”他笑笑,把盤子端到一邊去。
寒洲搖搖頭,又端過來,她沒那麼矯情,自己不吃也不讓别人吃。但扶蘇這麼體貼還是讓她感覺挺好的。
“我隻說過一會兒吃,又不是不吃。食物要吃得雜,身體才好。我以前太挑食了,才動不動暈倒。”
扶蘇無奈地笑笑,知道吃飯這種事情很難跟着理智走,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勉強下去一點意思都沒有。她這麼說,隻不過是為他着想。
“其實我離開雙流鎮的時候就後悔,當初不應該不吃那兔肉,讓大棗哥那麼失望。那時候是剛離開家,肚子裡還有油水,就很任性。過了一段時間,就瘋狂地想吃肉,可是大棗哥知道了我不吃兔肉,就再也不買了,呵呵……”
她又陷于回憶之中。李由說過她家世很好的,看來是真的,可以對吃食挑挑揀揀。
“你的家,你一點都記不起來了麼?”扶蘇關心地問。
寒洲搖頭,卻笑笑:“記當然是記得起來的,重要的家人一個都沒忘記。可是回家的路忘記了,就回不去了。”
“我幫你找,我一定能幫你找到。你說說家鄉都有些什麼特征?”
寒洲望着扶蘇熱切的眼神,知道他真的想幫他,他是皇子,他當然有這個自信。但是,她的事,皇帝都不行,隻有上帝行。但上帝把她放在這裡就不再管她了。
她低頭喝粥,不想說話了。沒有意義的。
她的沉默讓扶蘇熱切的眼神黯淡下去,想一想,她都找了這麼久了,怕真的是找不到了,說了也白說。
皇子也有辦不到的事情,這讓他有些無力。
接下來的幾天,關照完店裡的事情,寒洲就來扶蘇的書房裡畫畫兒。
在扶蘇看來,可能是因為環境熟了,小寒精神放松,她會一邊唱歌一邊畫畫兒。每天都是這個纏綿惆怅的旋律,每天都重複這個讓人遺憾的故事。
夜裡的時候,扶蘇醒來,腦子都是揮不去的聲音。但,他很喜歡。這種感覺讓他很新鮮。
……
心上人你不要為我擔心
等着我回來在那片白桦林
天空依然陰霾依然有鴿子在飛翔
誰來證明那些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那村莊依然安詳
年輕的人們消逝在白桦林
……
扶蘇想,他已經快三十歲了,娶了不止一位女子,也有了孩子,可是從來沒有一位女子與他進行過精神的對話,他也沒有想過要與他們進行精神的對話。但小寒不同,她有水晶一樣的心靈和野草一樣的精神,讓他不停地想跟她對話。即便她有時候說的話他不全懂,那也并不阻礙他對她的欣賞和愛戀。她對世人的悲憫是真的悲憫,她對生命的熱愛是真的熱愛,她值得他努力追求,也值得他好好對待。
壁畫快完了,他們的關系更近了些,客氣少了,理解多了,就象朋友一樣。寒洲有時候叫他扶蘇,叫完了一吐舌頭,知道是失言了。扶蘇很高興,她終于和他親近了。
“我母親生我的時候,院子裡的草木長得特别旺盛,所以父親給我起名扶蘇。”
“他們對你有一個很好的期許,你是嫡長子,你的成長對這個國家非常重要。”
“嗯,父親是有這個期許。他以前經常讓我進宮去,教我怎麼看人、怎麼做事情。”
“你怕他嗎?他是皇帝。”
“怕,但是也愛、也崇拜。想想他所建立的功業,我常常覺得我做不到,在他面前,我會自卑。”
“你不需要這樣想的,每代人有每代人的任務。他能開疆拓土,你能讓人民安甯富足,沒有哪個更重要,隻是不同的任務而已。相對前者來說,我更注重後者。因為前者隻要武力夠厲害,差不多就可以了,而後者,不但在武力上要強大到保護自己的百姓,還要有智慧去發展生産,解除内部憂患。所以你的任務一點都不輕,你也可以做得很好。”
“讓你這麼一說,我好象也覺得有些事我是可以嘗試的。”
“那當然。這是你的國家,好好地照料土地和臣民,是你的責任。”
“小寒,我怕我做得太多,父皇會有些看法。另外,弟弟們……”
“你是嫡長子,你不做,你的父皇才有看法,隻不過,你做之前要和他說說你的想法,讓他知道你很尊重他,做完之後,告訴他你的成果以及問題,讓他幫你下個決斷。至于弟弟們,如果是混吃等死的,就讓他混吃等死,如果是想有所作為的,就要區分他到底是想怎樣有所作為了,總之,防範還是必要的。沒辦法,你這樣的家庭和我們這樣小門小戶的不一樣,親情放在其次吧。”
“你好像很悲觀,你不是對小動物都懷有仁愛之心嗎?”
“那是因為小動物于人無害,而人不一樣,人要害人的時候,他會把别人的善良當成懦弱,對這種人仁慈就是對大多數人的不負責。我認為,隻要是出于護佑土地和臣民,你所做的一切就都是對的。”
“嗯,我也是這樣想。就是怕自己到時候會狠不下心腸。”
“想一想有人要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那就沒有什麼狠不下心腸的時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