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陽郡,薊縣。
官員們接到通知:皇上輿駕經過,一切接待儀式從簡。如有奏報,均在車外報與皇上,奏折則一律呈交公子胡亥。
官員們早早地準備好奏折,潔身淨面,衣冠整齊地候在道旁。
天近正午的時候,輿駕來了,浩浩蕩蕩的車馬隊伍,旌旗招展的皇家氣派。
官員們齊刷刷跪下,口稱皇上。
輿駕停了。
一陣惡心的臭味傳來。
趙高從車上跳下來,侍立一旁。稍候片刻,胡亥從他的車裡出來,穩重地走了幾步,站在一衆地方官面前。
趙高連忙恭敬地介紹:“這位就是公子胡亥。”
胡亥闆着臉一副威嚴相:“有事呈報,速報!若隻是問安,問過了就請回吧。父皇體諒大家勤苦辛勞,不想讓諸位在接待上再花費精力。……輿駕在此地暫待一時,稍事休整後就要啟程,望諸位一如繼往勤勉認真,把廣陽郡治理得讓自己安心、讓朝廷放心!”
一衆官員再次磕頭,腔調不一地給皇上問安。
胡亥揚着下巴等着奏折遞上來。他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隻是嗓音這東西應該像父皇一樣低沉結實才好,而他的,還是顯得稚嫩了。
廣陽郡郡守說話了,他先是報耕種的田畝、今年的預期收成,再報郡内的治安、新增人口數、故去人口數、……甚至把廣陽郡出了一個唱歌極其嘹亮的女子也報了,一個人唠唠叨叨說了小半個時辰。
胡亥不耐了。他尖着嗓子說:“其餘人等就不用奏報了,皇上車馬勞頓,需要休息了!”
官員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覺得這個公子胡亥挺威風。郡守彙報完了本來他們就不用再說什麼了,怎麼這個公子就不耐了呢?
地方官們終于告退了。王贲命令軍士們四周警戒,其他人埋鍋造飯,稍事休息。
警戒圈的中心,是八輛一模一樣的車子。趙高離車子坐得遠遠的,李斯也是。
趙高說:“已經讓人去買石灰了,在車子裡面鋪上一層石灰狀況會好一些。”
李斯沒話說。每日裡臭着,仿佛讓他聞見了自己的屍臭,這個聯想一點都不美好,可是也驅趕不了。
趙高又說:“到了下面幾站就别停了吧,必要的休息時間再停。這樣走走停停太窩工了!“
李斯“嗯”了一聲。
“唉,到了九原就好了。一路都是直道,順暢得很!”
李斯沒吱聲兒,在心裡算計着九原還有多遠。他這把老骨頭也是經不起折騰!
梁辰端着托盤從車子上下來。
趙高站起身來,揚着聲兒說:“梁公公辛苦了,皇上胃口還好嗎?”
梁辰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還不錯,皇上說味道可以再重一點!”
“那就好,那就好!”趙高欣喜地說。
梁辰端着托盤走了。趙高複又坐下,看見李斯有些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他鼻子哼了一聲,心說,假清高!你不和我一樣嗎?
“李相,您猜猜皇上給梁辰那個聖旨到底是什麼内容?趙某越想越不踏實。會不會是和給咱倆的是一樣的呢?一式三份?”
李斯努着嘴想了想,說:“完全有可能!你去問問。”
趙高決定真去問問。
吃飯的時候,趙高匆忙扒拉完了,就等着梁辰。
梁辰一看他那毒蛇般的眼神,飯就沒法下咽了。他隻恨母親把他生得太小了,如果再長大一倍,他就一巴掌蓋在趙高的頭上,把他蓋到腔子裡去。
王贲一看他倆那眼神兒,就知道事情來了。他站起身就走。反正進退他都有很大的餘地,能不摻和的,他絕對不摻和。
李斯放下碗,就那麼靜靜地看着。他也真的好奇那份旨意是什麼。
趙高說:“梁公公,皇上給你的那個聖意是什麼内容,給我們看看吧!”
梁辰搖頭,說:“不能,皇上說要讓我回鹹陽再看!”
“皇上都不在了,你那麼聽話幹什麼?”
“我就是聽話,你不想讓我聽話就一刀砍死我!”梁辰站起來就走。
“梁公公,你……”
梁辰沒理他。那份聖旨内容是什麼,哼,他偏就不告訴他!
他就不信趙高會砍死他。如果他死了,趙高和李斯的遊戲就沒法玩了。每天他得去給皇上噓寒問暖,端湯送水。他要不在了,那人們會怎麼想?
現在,皇上駕崩了,大公子前途未蔔。如果最後,真是胡亥繼了位,他肯定不會是今天的地位。這件事他看得清楚。
怎麼辦,這麼重大的變故讓他一個閹人怎麼辦?
……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啦!
……
走一步說一步是前途看不清時的無奈選擇,但未必不是生活的智慧,因為畢竟在走,多走幾步也許就能看得清楚。如果當時就停下來,那根本就沒有什麼前途可言了。
小寒就是這樣想。
她想,張龍他們也是這樣想的。
關西走了,他們便不提關西,仿佛這個人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他們隻是悶着頭往前走,一路向西。
所有人定目标時候,都覺得不容易,向目标靠近的時候,才知道是怎樣的不容易。
如今,她和小山子騎着一匹馬。怕她沒力氣久坐,小山子在她腰上拴了根繩子,把她和他自己綁在一起。他們這樣跑不快,但一直在向前、向前。
走一段,小山子會問:“小寒姐,你累不累?”
小寒就說:“不累!”
“你不累,那我也不累!”
再走一段,他還問她累不累,她還說不累,小山子就說,我累了,我需要休息。他就會把她解開,放下來讓她休息一下。
當然,不隻是小山子這樣待她。張旋和張龍都是。她坐過他們每個人的馬,每個人都把她和自己綁在一起。
張旋沒有真的去偷東西。他把自己的錢拿出來買東西吃。不過,他樂呵呵地說,小寒姐,咱可是離偷東西不遠了!
她知道他們都沒帶什麼錢。大家都是出公差,帶錢有什麼用?
她自己也身無長物。
如果有什麼是不必需的,那就是脖上系的那顆田黃石,但這東西連碗粥都換不來,誰認它呢?
好在,一路都取水方便,這又是夏天,沿路找吃的對這幾個優秀的軍人并不太難。
張旋說:“要是讓我把那個販藥材的抓住,我一定讓他把所有的藥吃個遍!”
小山子也非常贊同這個處罰的方法。他們想象那個販藥的家夥因為吃藥出現了種種症狀,這讓他們快樂了一個晚上。
雖然他們沒有提起關西,但現在,在他們的意識裡,關西隻是自己走了,他不會偷馬弄得夥伴這麼困難。真正偷東西的一定是那個販藥材的人。
……
張旋他們猜對了。
偷東西的人不是關西。他是看到關西一個人騎馬走掉,他才得到機會的。他沒有一路往西,而是又鑽到山裡去了。
這次出去,他非常有成就感,他長這麼大頭一次偷到了金銀,銀碗和銀筷子他自然知道是做什麼的,但那兩對金鈎,他就真的不知道了。
這件事,是必須炫耀一下的。
“兄弟們,你看,我出山一趟就有這麼大的收獲!本以為那幾個官軍是進山來打聽咱們的,沒想到還帶了女眷。他們一看就是做大事的,每個人都皺着眉頭好像都能頂着天,可是他們隻顧着看天,卻把地上的坑坑忽略了,一個個睡得跟豬似的……你們說這算運氣呢,還是算技藝呢?”
衆人圍上去看那“收獲”,一個個啧啧稱贊。
“這是什麼?”
“這是什麼?”
看到那鈎子,大家都不明白。
張良把那鈎子拿了過來。
他們不明白,是因為他們的出身決定了有些東西他們這輩子都沒見過,而他不一樣,他是見過也用過的。
這是幔帳上用的挂鈎!
能用金子做挂鈎的,普天之下有幾家呢,寥寥可數!而且,還用着銀碗筷!自從統一貨币以後,朝廷對貴金屬實行管制,就是有錢,這東西都沒有人敢加工了。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這是統一前的舊物,或者就是皇家自己用的。
“老賊,說說吧,這怎麼來的!”他對那老賊說。
老賊得意地說:“嘿嘿,說來也簡單,我看到幾個官軍裝束的在找西行的向導,我就貼了上去。本來以為他們是來打聽咱們的,後來發現不是,就給他們指了指道兒。”
張良問:“他們從哪兒來,你詳細說說!”
老賊搖頭:“說不清,他們口音挺雜,似乎有人提到鹹陽,還有人提到沙丘。他們都不怎麼說話,隻是對那女的挺關切,總怕她死了似的。這個叫小寒姐,那個叫小寒姑娘,東西熟了還讓她先吃。晚上睡的時候,怕她受涼還給她墊上。我以為是主仆關系,但那姑娘卻說他們都是她的兄弟。他們的關系,現在想來都挺奇怪的……”
“小寒姐?”吳廣一下子就激動了。“你說說她的模樣!”
“模樣?眉眼好像還是不錯的,不過她病秧秧的,沒什麼看頭,看上去,她快死了!”
“她是不是大眼睛?……燕趙地方口音?”吳廣急切地追問。
人們哄笑起來,吳廣這是想女人想出病了吧!
老賊搓着腮幫子想了想,說:“嗯,眼睛夠大,人瘦得隻剩下一雙眼睛。口音麼,好像也是的。她看上去挺有主意,雖然不說話,但誰都得聽她的似的。那包袱就是她拿着的。”
吳廣蹭地站起來,“她在哪裡,你快說!你快說!”
老賊吓了一跳。吳廣這是沖他要人呢?
“她,她應該向西去了吧,我指給了他們道兒,然後就回來了。”
“什麼時候的事情?”
“昨天!”
吳廣撇下衆人就沖出了山洞。
此時,天空沒有月亮,星空也黯淡不清。他處在高山之上,眼前隻見霧霭重重,山巒疊嶂。一隻鳥兒因為他的到來撲楞楞飛上更高的枝頭,而他連枝頭上的情形都看不真切。
西邊,隻是一個模糊的方向!
因為看不真切,他覺得自己的兇腔都是疼痛的。
小寒,你到底去向何方?
你的家找到了嗎?
你走後,大棗哥的家卻找不着了……
……
他向高處攀爬,爬到頂,天很高,地也很大,眼前還是霧,他什麼都抓不住,也什麼都看不清楚。
“小寒,你在哪兒?你到底在哪兒?”
霧把他團團圍住,他揮揮手,還是撕扯不開,腳下踩的路卻是不見了。
他沖着虛空高喊:“小寒――”
隔了好一會兒,才聽到山的回聲:“小寒――”,他又喊:“小寒――”,山又回答他“小寒――”。
喊來喊去,都是他一個人的對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