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沒落幹淨呢,秋香色團福的軟簾打起,老夫人房裡伺候茶水的丫頭燕喜端着茶水托盤,微躬身子引進來個二十七八的男人。
福祿偷觑一眼,見此人身穿黑色刺着大幅花卉圖案的長衫,外罩一件紫色薄紗鶴氅,更兼他濃眉朗目身形偉岸,整個人看上去凝重中帶着放浪,威嚴中含着狂野,猜測他差不多就是大名鼎鼎的混世魔王公輸拓。
狐祿沒有猜錯,公輸拓方從宮裡回來,聽家人說老夫人前些日子給他提親的狐家送來了女方的庚帖,他便匆匆趕來上房,外頭喊完,進了門又嚷嚷着:“娘,我說了多少次了,我克妻,您就别禍害人間女兒了。”
老夫人立即沉下臉來:“渾說一氣,是毓離她短命,與你何幹。”
毓離,公輸拓的結發之妻,殁了已有三年。
修箬也從旁道:“是啊,侯爺怎麼能妄自菲薄呢,克妻這話可不能亂說,侯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一看就是大富大貴之相。”
“哈哈哈哈哈……”
公輸拓放浪形骸的大笑,笑得頭上的麒麟髻亂顫,他随後還矮了身子朝修箬擠眉弄眼:“姑姑偏愛我,是以怎麼看我都是好。”
所謂姑姑,是因為修箬來自宮中,三十多年前外放出宮,卻不肯嫁人,因與太夫人是舊識,是以自願來到太夫人身邊為奴為婢,公輸拓尊她為姑姑,不僅僅是因為她深得老夫人心意,更因為她曾經的一頓不尋常往事。
修箬接過燕喜手中的茶水親自奉給公輸拓,邊道:“狐家雖不是名門大戶,橫豎那狐大人也是在宮中當差的,也算是體面,侯爺可千萬别錯了主意。”
公輸拓接過茶杯放在鼻子底下嗅嗅,并不喝,卻頭也不擡的問:“比之衛沉魚呢?”
哪壺不開提哪壺,修箬一怔,暗道不好。
老夫人那裡已經一掌拍在身側的黑漆小幾上,震得上面的茶杯和果盤子歪倒,接着又滑了下來。
公輸拓眼疾手快,縱身一躍,高大的身軀恁般輕靈,手中還端着自己的茶杯呢,騰出另外一隻手來接住母親震落的茶杯,再無第三隻手來接果盤子,唯有長腿伸出,那果盤子穩穩的落座他的腳面,他就金雞獨立狀,雙手端着茶杯,腳上托着果盤子,宛若雜耍藝人。
老夫人那裡暴跳如雷:“狐家姑娘是良家女子,衛沉魚是妓,怎能同日而語,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及衛沉魚,莫非是想氣死我。”
老太太說氣可不是虛張聲勢,手撫心口呼哧呼哧的喘着。
修箬給燕喜遞個眼色,燕喜玲珑剔透的一個人,忙過去将公輸拓腳上的果盤子拿了過去,修箬如常的做了和事佬,一邊埋怨公輸拓,一邊開解老夫人:“明知道侯爺是逗您的,何必當真。”
按下葫蘆浮起瓢,老夫人這裡剛剛松口氣,公輸拓卻哧溜喝了口茶,用袖子抹了下嘴巴道:“誰說我是逗娘的,我可是認真想娶衛沉魚的,那狐彥這麼上趕着,他女兒必定是個水桶腰、蠟黃臉、掃帚眉、三角眼,吃飯像豬,說話像鴨,鬥大的字不識一個,脾氣暴得像夜叉,我才不娶。”
修箬一壁噓聲一壁朝公輸拓輕輕晃着腦袋,示意他角落裡站着狐祿呢。
老夫人霍地站起,手指兒子,餘怒未消:“狐家女兒縱然是水桶腰、蠟黃臉、掃帚眉、三角眼,吃飯像豬,說話像鴨,鬥大的字不識一個,脾氣暴得像夜叉,她好歹也是良家兒女,這樁婚事就這麼定了,明天請欽天監李大人過來合婚。”
修箬在底下偷着拉了拉老夫人的闊袖,暗示她給公輸拓留三分面子,那麼大個爺們,又是堂堂的侯爺,而公輸拓出了名的火爆脾氣,搞不好他犟勁上來真不娶,難不成老太太能替兒子入洞房麼。
主仆兩個幾十年朝夕相處,老夫人立馬明白修箬的用意,緩緩坐了下來,語氣也軟了:“婚姻大事,你也老大不小,按理娘不該橫加幹涉的,可是那狐家女兒端的是個好人品,娘喜歡,你成日的說孝順娘,何妨從了這門親事,就算真的孝順娘了。”
老太太還擠出兩滴眼淚來。
公輸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母親哭,将手中的茶杯交給燕喜,他就踱至母親面前,寬大的手掌擦着母親臉上的淚水道:“娶媳婦是大喜事,您老卻又哭哭啼啼。”
聽這話的意思,老太太樂了:“這麼說你答應了?”
公輸拓往她身邊一倒,随即仰躺着,頗為無奈道:“我是不想答應,我就怕您一哭二鬧三上吊。”
老夫人一巴掌拍在兒子肩膀上,帶着笑罵道:“我怎麼就生出你這麼個混蛋兒子。”
公輸拓立馬翻身向她,嘿嘿道:“後悔了,那行,您将我揉吧揉吧捏吧捏吧塞回肚子裡去。”
這個兒子瘋瘋癫癫老太太業已習慣,随手抓了塊蜜餞塞到兒子嘴裡:“看能不能堵住你這張嘴。”
公輸拓就大嚼起來,随後咕噜一聲吞下肚,連說好吃好吃,還自己欠身往果盤子随意抓了把在手,又一股腦的塞到嘴裡,頓時腮幫子鼓起,整個人看上去不像是侯爺,倒像是街頭幾天沒讨到飯食的叫花子。
一旁看了半天的狐祿心裡啧啧,有那麼個不檢點的二姑娘,就得有這麼個瘋瘋癫癫的公輸拓,這兩個人倒是絕配。
得了公輸老夫人的準話,狐祿打道回府向狐彥與賀蘭氏禀報,公輸家明天請欽天監來府裡合婚,若一切大吉大利,随之就會下聘,總之二姑娘的婚事近了。
“隻是……”
狐祿欲言又止。
賀蘭氏正眉開眼笑呢,見他如此神态,忙問:“哪裡不妥嗎?”
狐祿是突然想起了公輸拓說的那番話,在賀蘭氏再三追問下,他最後道:“安遠候說咱家二姑娘是水桶腰、蠟黃臉、掃帚眉、三角眼,吃飯像豬,說話像鴨,鬥大的字不識一個,脾氣暴得像夜叉。”
咔擦!
狐彥身側的茶杯給他撥拉到地上碎為幾塊,随之他怒道:“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的蘭猗聽見了,氣歪了一張櫻桃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