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周遭下人已自覺避讓,但畢竟是在外院人多眼雜之地。
遲不歸按耐住心緒,慢慢松開了手,隻用如三月春風一般和煦的眼神,看着容晚玉。
原本容晚玉以為,遲不歸就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滿心家國之人。
不像這紅塵之中的書生,而像是不忍民間疾苦的文曲星下凡。
如今見神仙動了凡心,又強忍克制心緒,偶爾失控,眼尾便會不自覺染上一抹紅意。
勾人二字,在容晚玉腦海裡冒了出來。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容晚玉晃了晃腦袋,止住了開始奇怪的聯想,主動換了個話題。
“送硯台,除了應你出身青州之故,還有别意。适才父親,可是告訴你什麼為官之道了?”
遲不歸見她難得憨态可掬,又怕她不好意思,隻能憋住笑意,點了點頭,“嶽父略有提點。”
“你和父親的為官之道,可不一樣。”容晚玉提起此話,神色認真許多。
“硯者研也,可研墨使和濡也。硯台融墨與水,連清與濁,卻巋然不動,不改自狀。官場浮沉,難免有許多黑與白難分明之事,隻願你如硯守本心,既不要被浸染,也不要損耗自身。”
容晚玉的話,在當下的遲不歸耳中,隻是一番頗有深意的警言。
隻有容晚玉自己知道,她不擔心遲不歸會受那些污濁浸染,隻怕他勞心勞力,損耗自身,像前世一般早早病故。
“好,這番話我定銘記于心。”
正式的狀元宴,得等到傳胪大典授職之後才正式操辦,提前則需要和遲不歸商定宴請名單。
除了他的同窗好友,最好能請來遠在青州的遲母以及恩師。
今日便小辦家宴,以示喜意。
說家宴,實則也隻有一桌,上請主君主母,下有容思行和容秀玉兩個半大孩童,加上容晚玉這個主宴人。
其餘女眷,則單獨送去了宴膳,以分喜悅。
負責送膳的秋扇來報,老夫人隻知道是兒子的學生高中,還算歡喜,留下了宴膳。
方姨娘因身份緣故,不能出席,收到宴膳十分意外,對着秋扇說了一連串的恭賀之詞。
至于容沁玉,如今和容晚玉已經挑破秘密,裝也不裝了,直接拒收。
這一切都影響不了主宴的熱鬧。
容思行身為遲不歸的學生,自然得恭賀先生高中之喜。
年歲還小,便以果釀代酒,繞了一圈桌子,走到遲不歸面前,正正經經地躬身舉杯。
“學生恭賀先生蟾宮折桂。”
“善。”遲不歸笑着舉杯應下,喝完杯中酒,又向他說了些勸學之詞。
原本容思行就對遲不歸十分敬佩,如今先生又中狀元,心中敬意更甚,用心地記下了遲不歸的話。
容束在一旁看着,本還有些心酸自家兒子如此聽未過門的女婿的話,忽然揉了揉眼睛,看見容思行如常人一般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行兒,到父親這兒來。”
容束伸手沖着容思行招了招,見他穩步向自己走來,再沒有一瘸一拐,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扶住他的肩膀。
“你的腿疾,當真痊愈了t?”
自從鐘宜沛入主容府,且蕭氏故去,容晚玉便對治療行哥兒腿疾一事不再遮掩。
但容束親眼見到兒子從小異于常人之态,對完全治愈并不報太大希望。
如今親眼所見,難免心緒激動。
“回父親的話,孩兒腿疾已然痊愈。”回完話,容思行不忘替自己人邀功,“都是阿姐和母親的功勞,阿姐替我熬藥針灸,母親帶着孩兒鍛煉康複。”
說完,餘光看見了坐在凳子上,乖巧地看着自己的容秀玉,福至心靈,又添了一句。
“還有三妹妹,不嫌孩兒有異,時常陪孩兒玩耍,應了阿姐所言,心緒開闊,恢複得便更快。”
容束聞言,難掩激動,甚至紅了眼眶,嫡長子天生殘缺,到底是他心中難以忽視的心結。
他先抱起容思行,好生親近了一番,再向鐘宜沛等人一一贊言,連容秀玉都有一句,“秀兒甚是乖巧。”
宴席上,一直默默坐在凳子上,不發一言的容秀玉聞言揪住了衣袖,身後忽然被人輕輕拍了拍。
她側首看見長姐鼓勵的笑容,深吸了口氣,對着容束也露出了一個乖巧的笑容。
容晚玉對父親早無任何期待,但容秀玉年紀還小,雖然此前一直被冷落漠視,但内心卻還是對父愛有着渴望。
哪怕容晚玉自己對容束給的父愛視若敝履,但也不想滅去了一個孩子的希望。
遲不歸一直悄然注釋着容晚玉的一舉一動,見到姐妹二人的會心之舉,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便如入容府那日所見一般,他知道,容晚玉如朝陽一般,總會給身邊人最溫暖的善意。
席間,鐘宜沛也捕捉到了遲不歸那深情的眼神。
都說嶽父刁難女婿,丈母娘看女婿則是越看越喜歡。
在容家卻仿佛掉了個頭,容束惜才,因遲不歸和自己一般出身,對他這個女婿是越看越滿意。
反觀鐘宜沛,雖然順應了女兒的心意,接納了這個女婿,甚至主動回娘家幫他擺平了女兒的外祖母。
但橫看豎看,總覺得遲不歸再優秀也不足以匹配自己那格外出色的女兒。
加之不能讓容晚玉嫁去永甯侯府,和自己親上加親,鐘宜沛磨了磨牙,主動開口,向遲不歸舉杯。
“今日是遲先生大喜,妾身在此恭賀先生。”
遲不歸哪裡敢受嶽母的禮,隻道是我幹了,您随意,利索地多飲下了一杯。
但是卻還不夠,鐘宜沛又尋着由頭繼續灌酒,“這第二杯,便替行兒感謝先生悉心教誨之功。”
遲不歸站了起來,連着又是兩杯。
容束倒是看出了自家夫人有意為難遲不歸的意思,家宴之上,不必顧及太多禮節,樂呵呵地看戲。
容思行的小腦袋則在母親和先生之間轉來轉去,見這酒一杯接着一杯,十分緊張,跑到容晚玉身邊,悄悄扯了扯容晚玉的袖子。
“阿姐,舅舅跟我說,永甯侯府裡,酒量最好的,就是母親了!先生會不會喝趴下啊?”
容晚玉倒是沒聽鐘無岐提起過鐘宜沛的酒量,但對遲不歸的酒量還是十分放心的,不太走心地啊了一聲。
“真的假的,你确定是母親的酒量?”
容思行肯定地點了點頭,過年那回,舅舅诓自己嘗了一點酒,辣得自己嗆出了眼淚。
那時候鐘無岐便笑着說,等鐘宜沛過門了,一定要她好好教教容思行喝酒,要繼承她一人喝倒三個兄長的本事。
容晚玉得知此事,十分驚訝,讓秋扇備好了醒酒湯後,興緻勃勃地看着兩人鬥酒。
沒等鬥出個勝負,容束先叫了停,面帶笑意,“如此喝下去,咱們容府的好酒都不夠了。夫人如此好興緻,不如我陪夫人再小酌幾杯。”
許是月光晃眼,容束好像看見了鐘宜沛面露鄙夷之色,再細看,又恢複了平日那副溫良模樣。
“好,那妾陪主君小酌幾杯。”
“幾杯”之後,容束咣當一聲,以面砸桌,醉到天昏地暗。
此時宴席将盡,秋扇端來了醒酒湯。
容晚玉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母親,又看了一眼雖然面紅但眼神清亮的遲不歸,伸手指了指容束。
“那兩碗,都灌給父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