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武則天是一個典型的實用主義者。/她并非不在乎李治,但是比起死人來說她更加在乎活着的人,于是她密切關注薛紹的傷情并親自來探望;她并非不重視李治的葬禮與當前那麼多的朝堂政事,但是她更加關注刺殺一案背後隐藏的軍國危機,于是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抛到了腦後,安靜的坐下來和薛紹一起商量這件大事。
這是有史以來,薛紹和武則天最長的一次談話,也是武則天第一次向薛紹咨問軍國之事。
薛紹至今仍然清楚的記得一年多以前,自己第一次入宮面見武則天時的情景。那時的情景,是一個執掌天下權柄的皇後,面對一個布衣白身的纨绔子弟。從那時候起,武則天在薛紹面前的姿态始終都是高高在上,有時甚至盛氣淩人,經常直言不諱的教訓甚至斥責薛紹。
哪怕是在薛紹與太平公主的婚事确定了以後,武則天也仍然保持着自己的高姿态,說話的方式總是高屋建翎,神态表情也以冷漠與傲慢居多。
對比以往,今天二人對話的情景讓薛紹最大的感覺就是,武則天的姿态要放低了許多,兩人之間的身份落差,不再那麼鮮明與強烈了。隐約之間,薛紹感覺武則天對自己的态度當中,已經有了一層以往沒有尊重與倚仗的意味。
這很難得,這也讓薛紹有了一種莫名的成就感。
通過自己的努力與拼搏獲得地位的攀升,展現自己獨特的價值,赢得他人的尊重――對于男人來說,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加重要呢?
“承譽,本宮有很多的疑問,需要你來幫我解答。”武則天說道。
薛紹聽到武則天對自己的這個新鮮的稱呼心中微微一動,君上或者長輩在比較正式的談話當中稱呼下臣或者晚輩,大可以超乎姓名。如果稱呼了對方的表字,則是一種極大的尊重。
這讓薛紹想到了裴公……他老人家生前,總是這樣稱呼自己。
“天後請講。”薛紹答道。
“上次你的北伐經曆,我雖然多有耳聞,也曾在軍情馳報當中有所了解,但要麼是道聽途說,要麼是語蔫不詳。”武則天說道,“也就是說,本宮對你在北伐當中的經曆其實并非十分了解。所以,我并不是特别理解突厥人為何對你,那樣的忌憚與憎恨?”
薛紹笑了。心想武則天今天真是夠坦承的,她說出了大實話,也說出了人之常情。
人,總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時候居多。自己的痛苦别人永遠無法切膚體會,别人的苦難自己終究無法完全的理解。
這就好比,小孩子拿開水燙螞蟻玩的時候隻知歡笑,不知螞蟻的痛苦;在報紙聽新聞上看到很多的慘烈車禍,雖覺可憐但始終無法真正體會到當事人的悲慘。
同樣的道理,永遠不要指望一個統籌大局的上位者,會真正去體諒下臣的難處與辛勞。尤其是君王與宰相這樣的人,他們基本不會真正理解軍隊裡的将士究竟有多難,有多苦。他們關注的是隻是戰争的勝負以及由它帶來的後果,就連那麼多的将士死傷與那麼多的家破人亡,在他們看來隻是一份落筆在軍情馳報上的冰冷數據,就更不用提戰争過程當中的細節與某些個人的經曆了。
這并非是完全出于冷漠,而是每個人扮演的角色與所站的位置不同,而帶來的視角與思維的差異所緻。
“你為何笑而不語?”武則天輕皺眉頭問道,好似有些不滿。
薛紹拱了一下手,“天後,你統籌大局即可,至于那些細微末節的小事,你不必花費心思太過了解。”
“如果我一定想知道呢?”武則天還有點執拗了,說道,“你是我的女婿,也是我的股肱。對你的那些經曆,我有興趣知道。”
“好吧……”薛紹笑了一笑,說道,“讓突厥人對我忌憚與憎恨的事件細節,我想,大約有三件。”
“詳細說來。”
薛紹點了點頭,說道:“第一件事情,當然就是我奇襲黑沙。當時突厥人的兵勢很猛,裴公的主力仍然沒到朔州,程務挺将軍獨守孤城。在那樣的情況下,換作任何人都會死守城池苦待援軍。但是我反其道而行之,以百人之軍襲殺到了突厥人的空虛背後,将他們的老巢給捅了還将他們的可汗等人給捉了,然後全身而退。”
“此舉大智大勇,此事天下皆知。”武則天鄭重的點頭贊許,“精彩!”
薛紹微然一笑,說道:“在此之後有一個小小的細節,與戰争本身關系不大,但是不可忽略。”
“何樣細節?”
薛紹答道:“就是裴公在提審伏念的時候,曾經指着我對伏念說――記住這個人,今後幾十年裡,他一定會是你們所有突厥人的噩夢!”
武則天笑了,“這話,似曾相識。也可見,裴公對你寄予厚望。”
薛紹也笑了一笑,方才武則天仿佛也這樣提醒過我,但她指的是阿史那骨笃祿。
“第二次,就是我擔任軍中使節,攜艾顔出使阿史德溫傅的叛軍大營。”薛紹說道,“當時的局勢非常的複雜,一言難盡。簡而言之就是我在敵營當中使了一出美人反間計,讓阿史德溫傅父子相互猜忌并自相殘殺,最終導緻他父子二人雙雙隕命,草原叛軍從此群龍無首陷入了一場内鬥大混戰。”
“上兵伐謀,大智慧!深入虎穴探得虎子,壯哉!”武則天拍手大贊,“這件事情,本宮居然頭一次聽說!”
薛紹淡然笑了一笑,說道:“第三次事情,就是戰争的收尾時期,我以黑沙前軍行軍長史的身份,實際指揮了于都今山一役,也就是最後一戰。戰争的過程其實并沒有什麼值得大書特寫的,叛軍頹勢盡顯我軍氣勢如洪。但是我在搬出伏念招撫草原各部族首領的過程當中,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其中有很多的草原部族首領是中了我的網開一面伏兵之計被生擒而來。當時,他們全都面臨身敗名裂與滅族之危。這些恐怖,正是我帶給他們的。”
“看來裴公所言不差,你第一次在草原的亮相,就讓所有的草原人都發了一場噩夢。”武則天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難怪突厥人會如此處心積慮的對付你。你才剛剛北伐回來不久,他們就開始密切關注的緊緊盯着你。一但發現你有可能執掌兵權,就對你用上了暗殺這樣的陰謀。”
薛紹略微笑了一笑,“天後,現在還不知道刺殺是不是突厥人的行為。其實,我甯願它不是。否則,大唐就将面臨一場軍國之危。”
“如果是呢?”
“那必須提前防範。”薛紹說道,“我縱觀整個大唐的北部邊境,幽州大都督府一直是我大唐的邊防重鎮,兵力重多突厥人未必敢于輕犯。朔代二州易守難攻更有戰神薛仁貴鎮守,突厥人向來對他老人家極為敬畏,也未必敢去輕易冒犯。如此一來,他們就隻能南下陰山,去攻擊如今大唐北防線上最為空虛的一個破破口了。”
“你是指,夏州的靈武與朔方一帶?”武則天的眉頭深深的皺了起來。
薛紹點了點頭,“西域的十姓突厥部落與漠北的突厥部族本出一脈,彼此有所串通實屬情理之中。如今看來,西域十姓突厥的叛亂,難說是不是一場由阿史那骨笃祿暗中挑唆起來的叛亂。目的,就是在于分散大唐的注意力,分薄我們的兵力。當然,十姓突厥受了前後兩次草原叛亂的影響,肯定也滋長出了一些狼子野心想要稱霸西域自立王國。否則,他們也不會甘願為他人所利用。”
“……”武則天沉默不語,表情嚴肅到有一些難看。
薛紹猜想,她現在心裡肯定非常的懊惱。因為事實證明,當時拉回西征軍改派王方翼去平叛,又是一個因為遷都與政治鬥争的需要,而做出的一個愚蠢透頂的決定。
當然,遷都的實際内涵,也正是出于武則天的某種私人的政治野心。因為長安是李唐的根基所在,洛陽才是她如魚得水的地方。
武則天重歎了一聲,“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隻有兩個辦法。”薛紹說道,“其一,停止西征召回王方翼所部,對漠北的突厥人嚴加防範。”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如今戰争已經行進過半,王方翼打得艱苦卓越剛剛取得了一點戰果,豈能半途而廢?再者,西域迢迢千裡,命令往來一番已是逾月,王方翼能否迅速的全身而退也是個重大疑問。另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前方将士浴皿奮戰,朝廷朝令昔改一紙号令就将他們中途召回,這絕對是白白的浪費他們的努力與鮮皿,勢必引起将士不滿。”武則天說道,“此法不通,說一說你的――其二。”
“其二,當然是朝廷派兵前往靈武與朔方一帶,加強布防。”薛紹說道。
武則天再度沉默了,表情非常的嚴峻。
薛紹知道,其實自己說的這兩個法子并非有多複雜有多高深,她執掌軍國之事這麼多年,哪會想不到?她隻是不想那麼做。于是她抱着一絲僥幸的心理,來咨詢了一下自己有沒有别的法子可用。
果然,沉思片刻之後武則天一口說道,“其二,也不可!……還有其三麼?”
薛紹搖頭,“天後,臣愚鈍,想不出其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