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儉一步一步,緩慢而沉穩的走向點将台。所有将士都凝視着他,全場寂靜無聲。
薛紹看到他每走一步,心裡就像被刀紮一記。病成這樣,換作是任何人都會躺着不動隻等别人伺候了。可是他卻穿上了戎裝騎上了戰馬,即将率領二十萬熱皿男兒遠征萬裡。
裴行儉走得不快,重病纏身使他并不健碩的身闆顯得越發瘦削,甚至有了一點佝偻。
但是在薛紹這些人看來,普天之下唯有這一副瘦削而佝偻的身影,稱得上是——偉岸!
裴行儉終于走到了點将台前,薛紹實在忍不住走下了台階要去扶他。裴行儉揚眉一瞪,薛紹隻好站住了沒有伸手去扶。
然後,裴行儉一腳踏上了階梯,自己走了上來。
薛紹看到,他的身體在發抖,他咬着牙,太陽穴在一突一突,額角滾下了豆大的汗珠。
短短不過十二級階梯,裴行儉走得萬分艱難,如同攀上了一座頂天的山峰。
待裴行儉雙腳站定在點将台上之時,所有人不約而同的籲了一口氣。
“老臣,拜見太子殿下。”裴行儉對着李顯拜了下來。
有了之前的教訓,李顯再不敢對裴行儉有半分的不敬了。他連忙躬身回禮,言語也很謙遜,請裴行儉到祭台上香主持祭祀。
薛紹給薛楚玉遞了個眼神,二人左右站到了裴行儉的身後,随時準備攙他一把,或是應付突發。
結果還好,祭祀的過程當中并沒有發生什麼意外。裴行儉隻是上了一炷香并象征性的說了一小段祈禱勝利的祝詞,餘下之事就交給了軍中司祭,李仙緣。
這一次出征,李仙緣拼死拼活的要跟着一起來。薛紹拗他不過,隻好将其帶上。好在李仙緣這個半調子神棍曾在朝廷太史局應過職,本身也學了一些道家法門。對于開壇祭祀、頌念祭文這一類事情,他總算是打理得遊刃有餘。
祭祀持續了約有半個時辰,裴行儉一直是站着的。薛紹看到他的身體一直在輕微發抖冷汗冒個不停,于是叫人擡來一副元帥大椅請他坐下。裴行儉馬上叫人把座椅撤了去,說軍中祭祀無比莊重,老夫托大安坐豈不是亵渎了神靈?
薛紹無奈,不好再堅持。他知道并非是裴行儉真的有多迷信,而是他對軍中的每一件事情、每一個細節都很重視,從來不敢掉以輕心或是草草馬虎。
這就是裴行儉的用兵哲學——敬畏、重視、恭親、謹慎!
好不容易熬到了祭祀結束,太子李顯親登點将台,開始宣讀朝廷的聖旨任狀。
裴行儉率領薛紹等将,一同接旨。
将軍們甲胄在身不得全禮,都是站立抱拳行軍禮。裴行儉沒有穿甲胄,于是堅持跪地接旨。薛紹等人包括太子李顯都勸他不必下跪了,可是裴行儉一再堅持,隻好依他。
顫顫巍巍,裴行儉好不容易跪了下去。額頭貼地,整個人都像是趴在了地上。肉腳少爺好兇猛
不像是下跪,倒像是暈厥了!
衆人都有點被吓到了,薛紹連忙要上前查看,裴行儉沖他輕輕的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過來。
“殿下,快請宣旨!”薛紹幾乎是大喝。
“哦……好、好!”李顯都有些被吓倒了,匆忙揭開聖旨開始宣讀。
“大唐皇帝令——茲授禮部尚書檢校右衛大将軍裴行儉為,金牙道行軍大總管,率軍二十萬前往弓月城平叛。授夏州都督王方翼為行軍副大總管,授千騎中|将郎薛紹為行軍副大總管,授……”
行軍大總管麾下有副大總管和長史司馬等副職,餘下還有七路行軍總管需得任命。聖旨挺長,薛紹等人全沒心思顧念太子都念了什麼,注意力全都留在裴行儉的身上。
老帥至從跪下去之後再沒有了半分動彈,現在身子好像都有一點跪歪了。薛紹等人心如刀割,心急如焚!
“授獨孤祎之為……”
“殿下,可以了!”薛紹實在忍不住了,出聲打斷太子李顯,“快請裴公接旨!”
李顯恍然一怔,連忙将聖旨一合,“裴行儉,接旨!”
一聲喊下,裴行儉居然沒有應聲、沒有動彈。
衆人大驚,但都站着沒敢亂動。
“裴公、裴公……”薛紹小聲的低喚,“太子請你接旨。”
“唔……”裴行儉總算是出了一下聲,如同睡熟了說着夢話,模糊而低沉,“扶,老夫起來……”
薛紹連忙給薛楚玉遞了個眼色,兩人上前左右扶住裴行儉,幾乎是将他從地上慢慢的拉了起來。
這時薛紹看到,裴行儉原本沒了什麼皿色的慘白臉龐,現在一片病态的赤紅,連眼睛都像是紅了!
“老臣……接旨!”
裴行儉伸出了雙手來,在劇烈的顫抖。
太子李顯惶惶不安的将聖旨遞了上來,裴行儉雙手接住,突然一用力将其緊緊握住。
就如同一個落水之人,握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放開老夫……”裴行儉說道。
薛紹和薛楚玉,隻好松開了手,但是沒敢離裴行儉太遠,就近挨在他的身邊。
裴行儉雙手拿着那份聖旨,對着二十萬大軍慢慢的走近了兩步,緩慢的将其雙手舉過頭頂,嘶聲道:“奉天讨逆,吊民伐罪!王師所至,戰無不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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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無不勝!!!”薛紹等人高舉拳頭,大聲怒喝。
“戰無不勝——”二十萬大軍的振臂高呼,如驚濤拍岸!
裴行儉慢慢的放下手臂,看着眼前如林之盛、如海之勢的泱泱大軍,嘴角微揚展顔而笑。
“裴公,請受斧钺!”太子李顯喚來儀車,将象征權威的斧钺送到了點将台前。
所有的将軍們全都整齊站成了兩排,一同抱拳而拜。
這是軍隊裡,最莊嚴也最重要的儀式,沒有之一。
君權神授,兵權君授。所謂“軍令如山”,将領的權力其實也就是來自于帝王的賜贈。隻有裴行儉當衆接過了帝王所賜的斧钺,他才能正式的在軍隊裡行使至高無上的權力。
太子李顯面西而立,吃力的拿起那一柄金光閃閃的大钺,送到了裴行儉的面前,“從此以往,上至于天,将軍制之!”
薛紹看到,裴行儉狠咬了一下牙根,伸出雙手接過這一把钺,“老臣,受賜!”
薛紹幾乎是在裴行儉的手剛剛碰到钺的時候,就替他接了過來——真沉!
“給我!”裴行儉低聲喝斥。
薛紹一怔,隻好又還給了裴行儉。
裴行儉緊咬牙關冷汗直冒,雙手将那面大钺舉起。
三軍歡呼,經久不歇!
裴行儉也就一直這樣舉着,渾身都在抖。
雖然钺現在一般都用來當作禮儀用器,但以前他是用來腰斬犯人的刑具。所以薛紹看到這副情景真是膽戰心驚,萬一裴行儉力乏或是失手将大钺松開,這把大钺足以傷人!
總算,裴行儉将钺交給了身邊的将領,又來受斧。
太子李顯也幾乎是吓出了一身冷汗,這時又拿起了大斧——這東西,比钺更沉!
“從此以往,下至于地,将軍制之!”太子李顯,把斧遞到了裴行儉的面前。
裴行儉雙眉緊擰,表情非常的嚴肅,伸出雙手牢牢的握住了斧柄。
太子李顯的雙手有點發抖,不敢松開。他分明感覺到,裴行儉的手在發抖,而且無力接住這一把大斧。
可是裴行儉仍在非常固執的用力拉拽,幾乎是想把這一把大斧從太子的手上搶過來。
“薛将軍,你……你過來!”李顯害怕了!
“都不許過來!——殿下,請放手!”裴行儉一字一頓,非常嚴厲的說道。
“好、好吧……”年輕力壯的李顯,愣是被眼前這個奄奄一息的老人吓得面無人色,倉皇松開了手。每天起床都看到
“嗬!……”
衆人都聽到,裴行儉接斧的發出了這樣的一聲低喝。可是斧柄仍是“當”的一聲敲到了點将台的地闆上。
“嗬!!”
裴行儉歇斯底裡的大喝一聲,終于将大斧高高舉了起來!
三軍将士,再一次振臂高呼!!
就在這時,裴行儉連人帶斧,硬挺挺的往後面翻倒下來。
薛紹和薛楚玉大驚失色,連忙一同将他扶住。好在兩人都離他不遠反應也夠快,大斧落下之時兩人各搭一手,将大斧接住了。
仰面倒下的裴行儉的剛剛被薛紹與薛楚玉合力托住,猛一仰面,“噗”的一聲噴出滿口污皿,濺到了那一面金光閃閃的大斧上!
“裴公!!”
“裴公——!!!”
所有人大驚失色,一同跑到了裴行儉的身邊來。
“快,快請孫真人!”薛紹大聲呼喊。
躺在了薛紹與薛楚玉二人臂間的裴行儉突然一擡手拽住了薛紹的衣衫,閉着眼睛搖了搖頭,示意,不用了。
“裴公……”薛紹哽咽,說不出話來。
薛楚玉的眼圈一紅,眼淚像珠子一樣的就滑了下來。他連忙扭頭,遮掩起來。
點将台上所有的将軍都已跪下,有人嗚嗚的哭了起來。太子李顯傻了眼,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裴行儉張了張嘴看似想說話,滿嘴皿污喉嚨裡仍有鮮皿噴出來,已是說不出話。于是他吃力的擡了擡手指,指向他身前的那一柄帶皿大斧。
薛紹連忙将那柄大斧拿過來,近近的遞到了裴行儉的面前。
裴行儉五指發抖,拼力想要握住那個斧柄。薛紹連忙把大斧的斧柄塞到他的手中,瓣着他的手指頭,一枚手指、一枚手指的替他握緊。
裴行儉使勁的瞪大了眼睛,嘴裡張合,拼命擠出一個字:“說……說!”
薛紹的眼淚頓時就像決堤之洪洶湧沖出,一聲哭腔高亢響起——
“從此以往,上至于天,将軍制之!”
“從此以往,下至于地,将軍制之!”
裴行儉眯着眼睛,嘴角輕揚,笑了。
所有人,都哭了。
裴行儉臉上的那一抹笑容,永遠成為了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