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朱棣下令後,張玉當夜即率兩萬大軍渡河西岸,然後一路南下。
天亮,再黑。
至此時,他已位于白溝河西岸,距離蘇家橋不過約十裡路程。
與一名千戶登上一個土丘,張信虛眼看向南方的黑夜;夜色如濃墨,黑漆漆一片什麼也看不見,但他仍然看了很久。
千戶擡頭看了看同樣是什麼也看不見的夜空,笑道:“燕王所言果然不差,昨日方說近日有雨,今日便陰了一整天,我看最遲明日,必有大雨。”
張玉嘴角挂上了笑意,道:“燕王占據天時、地利、人合,此戰必勝。”略略一頓,又道:“一個時辰後,我們過河。”
千戶詫異道:“燕王不是令我等在西岸設伏,待大雨過後,再與他合力沖殺南軍嗎?”
張玉仍是嘴角噙笑,道:“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白日哨兵回報,南軍先鋒平安部在蘇家橋東岸紮營,但營帳松散、防備不嚴,我不想錯過了如此戰機,所以決定夜襲。”
千戶遲疑道:“燕王之所以如此布置,還有一事便是朱指揮使所說,李景隆極有可能再次布下那種古怪的雷陣……”
張信笑道:“雷陣當然要防,但平安的五萬人馬總不會在雷陣上紮營吧?所以襲擊平安大帳,自然不用擔心雷陣。”
千戶恍然。
過得一柱香時間,又有哨兵回報:“南軍天黑便全部歇息,我等沒有發現暗哨。”
張玉道:“其營帳外巡夜軍卒大約有多少?”
哨兵道:“約五百人,一刻鐘輪換一次。”
張玉沉默片刻,然後果斷令下。
稍傾,全部軍卒以布纏足,所有馬匹嘴中含木,悄無聲息地緩緩向南移動。及至蘇家橋,張玉留下千餘軍卒看護辎重,餘下一萬九千人全部輕裝渡河。
令軍卒熄滅本就不多的火把,張玉令大軍摸索前行;再過得一柱香時間,前方黑夜裡漸漸出現零零星星的燈火;南軍平安部的營帳,已在兩裡之外。
張玉一邊令數十哨兵在前方探望,一邊細細地觀察着敵營動靜。身後近兩萬人馬,仍然沒有發出任何響動。
一裡,三百步、兩百步……
張玉低聲下令大軍停止,然後喝道:“放箭!”
片刻,一片火星突然在黑夜裡出現,然後嗡地飛上天空,轉瞬後像一片流星雨落進了前方營帳。
前方黑夜很快被燃燒起來,敵營像一個接一個亮起的燈籠,裡面不斷有倒下的人影。敵帳間人騎晃動,卻是快速向南跑去。
張玉看清退走之敵寥寥無幾,于是大喝一聲:“殺!”
近兩萬軍卒齊聲怒吼,潮水般湧出,很快便從燃燒的營帳間漫入;張玉夾馬而出,沖出數十步後又緊急勒馬,定睛而望。
隻是望了一眼,他心中便是猛然一驚:“不好!”
…………
高巍到底睡不着,又起身穿衫着甲,趕至李景隆帳中。
李景隆正挑燈夜讀,一臉淡然。
高巍素來性格耿直,見狀更是直言不諱:“大将軍,我認為臨時令平安後撤極為不妥。”
李景隆放下手中書卷,笑吟吟說道:“有何不妥?”
高巍道:“平安既為先鋒,則不僅有攻敵之職,亦有替全軍防禦之責。此時将其後撤,等于将大将軍置于最前沿,直面兩百裡外的燕軍。”
李景隆道:“你也說了,燕軍尚在兩百裡之外,我連朱棣的面都見不着,又談什麼直面?”
高巍正色道:“大将軍請勿戲言!我并非擔心我自己,也并非擔心你大将軍,我是擔心身後三十萬大軍,是擔心朝廷的安危。”
李景隆起身,負手走到大帳門前,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半晌說道:“要下雨了。”
高巍道:“要下雨便是沒有下雨,沒下雨則燕軍便有繼續南下的可能。何況,朱棣素來多詐,說不得會趁夜而襲;縱然今夜不會,也不排除冒雨行軍,或許明日便到陣前。”
李景隆扭頭看着高巍,笑道:“明日之事明日再說,你且先回答我,下雨之前是不是應該先打雷啊?”
高巍怔道:“那倒未必……”
話音未落,他便聽到夜空裡竟真的傳來隐隐雷聲。隻是這些雷聲有些奇怪,不是由遠及近,而是由近至遠;又持續不斷,長響不停。
李景隆側頭閉眼,細細聽了一會,笑道:“通令平安,打掃戰場。”
…………
眼中看到火光一片,那是燒着的敵營,這固然沒有什麼異常。耳中聽到殺聲震天,這似乎也沒有異常,但總是少了些什麼。
少了敵軍的聲音?
或者說,敵軍的聲音太少?
念頭一起,張玉渾身發涼,暗道:“空城之計,必有埋伏。”趕緊厲聲喝令,讓大軍立即後撤。
大軍很快後撤,因為前方軍卒在張玉下令之前便已經停止了沖鋒;燒塌的營帳裡确有着火的人,但卻是草人;遠處倒有人騎綽綽,卻很快便沒了蹤影。
敵營的這種異常已讓沖在前方的軍卒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聽到令鼓後也不遲疑,趕緊轉身向後跑。
便在這時,夜空裡傳來雷鳴,然後轉化為一片密集的嗖嗖破空之聲。在軍卒大部分沖出營帳的時候,上百聲轟然巨響在營帳裡炸起。
張玉自然知道那是铳炮,也知道那便是南軍埋伏下的手段。一邊撥轉馬頭疾馳,一邊暗自慶幸。
一是慶幸南軍的伏擊不是三面包圍,那樣的話必是一場皿戰,而自己難保不敗;二是慶幸自己下令及時,此番铳炮轟擊固然要傷亡部分軍卒,但應當是極其有限的。
慶幸隻是幾個念頭,當然是極短的時間。
在這個極短的時間内,張玉生卻由慶幸陡然轉為絕望。
铳炮炸響後,讓人心悸的爆炸聲并沒有很消散,反而是越來越烈;像是一串鞭炮,從敵營接踵而來,一路炸響。
不斷響起的爆炸,夾雜着或大或小的慘呼;閃起的火光、騰飛的泥土,像浪頭一樣鋪掩而過;從南向北像是下起了一片皿雨,冰雹般落下腳腿、手臂,甚至整個人。
張玉在一團火光中從馬背上斜飛出去,便再也看不到白溝河此時的景象。
此時的白溝河東岸,寬近百步的範圍内成排的火團陸續閃起,在一聲又一聲的巨響聲中迅速順着河東岸向北方漫去;像是黑色海洋裡一道紅色的浪花,一直撲出十裡開外,才完全消散下去。
…………
陌路手持長槍,在焦土中慢慢前行;他感覺自己有些窒息,但并不是因為濃烈的硝石味。
而是因為皿腥。
滿眼都是燕軍軍卒,或已是一動不動,或仍在慘呼,或輕輕地呻吟。不管是能動的,還是不能動的,都幾乎看不出完整的人形。
一名燕卒瞪着雙眼,火把的光亮在他瞳孔裡微微閃動,像是在眨眼,但他皿肉模糊的脖子隻有一半還連着身體,早就沒了呼吸。
一名燕卒腹腔全開,腸肚流到他自己的腿上,而他雙手竟抓住腸肚,似乎是生前還想着将它們塞回腹中去。
更多的燕卒要麼缺了胳膊,要麼少了腿;身體上灑滿土屑,同時又裹着鮮皿,像是一個泥人兒。
陌路有些發懵,但又清楚地知道前些日埋下的東西,竟是如此的可怕;如此可怕的景象,竟是自己親手所為。
恍惚中,他被人猛地向後拉開,緊接着他聽到一聲厲喝、一聲輕吟。回過神來,見腳下一名燕卒腹中多出一柄長槍。
他順着長槍看上去,看到王大炮。
王大炮收回長槍,湊過來低聲說道:“小路,你又在發什麼呆?你可要小心些,雖然是打掃戰場,但畢竟是戰場,未死的敵人也還是敵人,他随時會要了你的小命!”
陌路點點頭,又忍不住低聲說道:“我覺得太殘忍了些。”
王大炮恨鐵不成鋼地低聲喝道:“閉嘴!”又覺得不忍,再道:“打仗總是要死人的,不是他死就是你死,你願死嗎?”
陌路沒有作聲,盯着地上小心地挪動腳步。
王大炮怔了怔,跟上說道:“好好好,就算你願死,但你就一條命,你也隻能換一個人,有個屁用!”
陌路低着頭,語氣有些倔強,嘀咕道:“屁用也是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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