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昭昭燒了整整三天。
這三天她都迷迷糊糊昏迷不醒,靠人把她扶起來,灌藥灌點粥。
有時候做着夢,難受了就不停叫顔清沅的名字。
可以說除了生孩子那會兒,她就沒有受過這種罪。
直到三天後退了燒,她睜開眼,然後全然陌生的環境映入眼簾。
這裡是一個簡陋小屋子,底下燒着炕。有個人坐在她身邊,似乎正沉吟些什麼。
她看清楚那人的側臉,頓時一驚,坐了起來。
“你怎麼會在這兒?”
他慢慢回過頭,極其陽剛的面容,深邃的眼,都是她熟悉的。陌生的是,那張臉上的飛揚和神采如今似乎已被掏空了大半。餘下的,是愈發幽深的眸子裡,那一抹讓人觸目驚心的麻木和漠然。
慶王。
“你醒了。”他淡道。
甯昭昭大夢方醒,使勁想了想才想起來自己是被齊川給劫了……然後呢?她怎麼就落入了慶王手中?!
“這,這裡是京城?”
“不是,還在燕明。”他看她受驚的樣子,不禁莞爾。
他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甚至已經很久沒有用正常的腔調和人說過話。以至于,他的表情變得非常僵硬,說話的聲音也變得平闆,漠然。
幾日前最後一次出城迎戰後,他奉母命趁亂逃了出來,拿着宋氏的令牌去尋泰明使薛将軍借兵。那是宋氏最後的籌碼了。
兵借到了,他卻沒有第一時間返回。
那天晚上,他隻覺得心中郁燥幾欲癫狂。在黑暗中遙遙望着那座如囚牢那般的京城,有那麼一瞬間覺得呼吸都不順暢。
最終他掉頭往山下走,紮入那冰冷的湖水中,想讓自己冷靜一些。
然後,她像個冒失的孩子那般從林中跑出來,更是以一種極蠢的姿勢落入水中。
黑暗中,他卻把她的輪廓看得分明,耳邊聽着的,是風聲夾雜着她的粗重的呼吸。她落入水中,仿佛是可憐的小鹿落入了他的陷阱。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以為她是山中的精怪……幻化做她的樣子,想要來迷惑他。
本以為,至死都不會相見了。誰知啊,蒼天總算眷顧她。
“你别怕,我不會帶你回京城,更不會把你交給她。”他淡淡道。
甯昭昭狐疑:“你會那麼好心?”
“嗯”,他望着她,突然笑了笑,道,“我希望你也聽話些。我們安安生生地……走完這一段。”
這一段什麼?
甯昭昭想問。
可是他的大手已經探了過來,貼住了她的額頭。她一個激靈。
“退燒了。”
說着他就站了起來,想往外走。
甯昭昭哪兒能讓他走啊,連忙道:“你去哪兒,去幹什麼?你到底想把我怎麼樣?京城,到底……”
慶王終究是撇下了她出了門。但是他回來的很快,大手上穩穩地端着一個小碗。
“喝粥。”他垂下眼睛,道。
這麼近距離的觀察,甯昭昭才發現他的睫毛其實很長,長得似乎能把他眼中的情緒,全都掩蓋。
她猶豫了一下,終于是自己拿起勺子,就着他的手喝了。
他又笑了。
“京城還未破。忠王和她還在僵持。她有了援軍,估計還能撐上一陣子。就算不能,以她的性子,也不會魚死網破。”似乎是知道她想聽,所以他慢慢地開始說。
甯昭昭沒插話,低頭喝粥,一小口一小口,但是耳朵卻豎着聽。
“西南營倒亂了一亂。我送信回京,她讓我就近呆着查看。所以,她暫時不會來找我們的。”
聞言,甯昭昭終于有些驚詫地看了他一眼。
慶王眸中甚至是有些溫和的。
“你到底……做什麼打算?”甯昭昭忍不住問。
“打算……我能有什麼打算呢。不過是過一天,算一天罷了”,他苦笑,“我不像她,還天真地以為能有什麼辦法。京城遲早是要破的。而我,遲早有一天是要死的。”
甯昭昭道:“我知道你和她不一樣,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一手導演的。你不如……把我送回去。我想辦法,讓你脫身。”
慶王看了她半天,笑道:“你不想我死啊?”
甯昭昭呆了呆,沒想好說辭。
他低笑,道:“你何嘗在意我的生死呢?喝粥吧。”
甯昭昭其實想否認。她其實并不願意看到他死。尤其是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裡裡外外,透着一股生無可戀的氣息。這哪裡還是年少立功,當年京城那個鮮衣怒馬的慶王?
隻是……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她當初何嘗想過他呢?人各有命,她管不過來。
“我會送你回去的,但是,你得陪我走完這一段。”他低聲道。
甯昭昭有些糊塗,實在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但他不會把她交給京城就好了。何況她現在身體還虛弱,也跑不了吧。
甯昭昭低頭又開始喝粥,喝一口擡頭又看看他,道:“西南營,怎麼了?”
“内亂”,他倒是很幹脆,“忠王派兵劫了剛剛趕到的西北營,也就是榮王大軍,活捉了榮王。營中雅王暴亂,但是被端王壓制。談了一宿,他們交出了兵權。”
這是非常不理智的做法。京城未平,三藩又多是親兵,不是交出了兵權就可以的。他隻能死死控制住雅榮二王,才能讓三藩親兵有所顧忌。
“他知道是柯郡王劫了你。我大哥齊闵給他報了信。”
齊闵……
還好,當初的布局沒有白費。
隻是,顔清沅的表現,說明他已經完全把注意力放在了西北營身上,根本不能想到她在這兒……
“喝粥呢。”慶王低聲道。
甯昭昭又低頭喝粥。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現在,忠王手裡扣着雅王和榮王,齊川又已經把你丢了。現在齊川也隻能虛張聲勢,假裝你還在他手上,和忠王對峙。忠王短時間内,是找不過來的。”他低聲道。
“那你呢,你什麼時候回去?”甯昭昭問了一句。
慶王低笑,道:“我回去幹什麼?你在這兒呢。”
似白非白的一句話。
也許是說,他得在這兒看守住了她這個小俘虜,當成宋氏最後的籌碼吧。
甯昭昭看了一眼他單薄衣裳裹着也隐約可見形狀的結實兇肌,頓時蔫了。這次哪裡像上次那麼逃走啊?
接下來的幾天,她就跟慶王耗着了。
冷眼旁觀了幾日,平心而論,慶王是個人才。他吩咐底下的人從來不避諱她,說出來的話都是條理分明,而且他很聰明,布局缜密。雖然城府不能和顔清沅比,但是比大皇子齊闵強了不知道多少倍。
卻原來,他也是個身負驚世之才的天之驕子,沒想到卻被他那個喪心病狂的母親給糟蹋成了這副樣子。
晚上呢,他就在甯昭昭床邊打地鋪。他睡覺很安靜,幾乎連翻身也不曾,呼吸更是無聲無息。
甯昭昭頭半個晚上還有些緊張,後來就放松了。
白天他親自照顧她,不假他人之手。難免笨手笨腳,可是扯痛了她的頭發或者擦痛了她的臉,他看她惱了,反而笑。
閑暇的時候,他跟她說話。
不說他晦暗的人生,不說他的壓抑他的不開心,專門說當年他在邊關是多麼的恣意潇灑。
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說到當初痛快狩獵殺敵時,他甚至會大笑。甯昭昭對這些事一向感興趣,聽得入迷,不停地問他那一帶的民俗什麼的。慶王總是非常耐心地解答。
“有機會,我要去看看的……”她一臉神往地道。
慶王看着她,笑道:“你有機會的。”
而他已經沒有了。
“那裡有你喜歡的姑娘嗎?”她又問。
“那裡沒有。京城有”,他看她色變,忍俊不禁,道,“她叫秀兒。”
甯昭昭頓時非常不好意思,覺得自己怎麼有點自作多情。
她輕咳了一聲,道:“是麼?從前沒有聽說過呢,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慶王低笑,再看向她的時候,就有些溫柔腼腆,低聲道:“她啊,她是個極溫柔的姑娘……膽子也很小,我不叫她她都不敢出房門的。但是聽說,小時候養在家裡的時候,是個不吃虧的脾氣……”
甯昭昭興緻勃勃地道:“你們怎麼認識的?”
慶王沉吟了半晌,道:“就那麼認識的。她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我娘是誰……一見面,她仰慕我,我喜歡她,我就把她帶回府了。”
甯昭昭忍不住笑,道:“你騙人,你不是說她很膽小嗎?”
“那是到了王府才膽小的。原不會的。”
“羅娜……”想到這個潑婦,甯昭昭不禁有些擔心那個可憐的姑娘了。
“她死了。”慶王淡道。
“嗯?”甯昭昭沒有反應過來,“你說誰死了,羅娜還是秀兒?”
“羅娜,死的是羅娜”,他回過頭,望着她,輕聲道,“而我心愛的人,不會死。哪怕我死了,她也不會死。”
“她叫……秀兒是嗎?”甯昭昭被他的眼神驚了一驚,心中不知為何有些酸楚。
若城破,那姑娘沒有活路。就算城不破,在宋氏的淫威下,她能活多久?
“嗯,她叫秀兒。”他漫漫答,卻别開了臉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