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院子的燭火似乎都比城裡的暗些。
甯昭昭的面容和眼神都很平靜,可是隻想想到那封信上冰冷的字據,她的平靜之下就隐藏着驚天的怒焰!
“如今端王府強盛,與中土隐有裂土稱霸之勢,餘嘗聘王府甯氏,猶勝皇朝帝女……”
最可怕的是後面還有關于如今橫據于西南,西北,和東南三方大藩的兵力分析。這其中為首的,自然是……西南端王。
“三藩強盛,終将成朝廷心腹大患。如今夷狄已平,大齊先滅帛國,再除三藩,可保百年安穩……”
收信人是“公孫魯氏”,落款是,“顔”。
顔清沅自然記得這封信裡都寫了什麼,每一字每一句都記得。公孫魯氏是魯班之後,很有些傲氣。他開始研究機關木工,就是因為他已經開始打公孫魯氏家族傳承千年的秘技的主意。
至今他們還是合作關系,公孫魯氏還是不能被他納入旗下。
顔清沅是慣常狩獵的人,他很懂得要怎麼一步步瓦解公孫魯氏的戒心。先是鼓動他們和宋氏合作,然後有意無意透露出公孫魯氏将成為“保大齊百年安穩”的支柱力量……
他有信心把驕傲的公孫魯氏騙上賊船,就讓他們再也回不了頭。
沒想到今天被她給看到了……
“你行啊,顔清沅!”甯昭昭終于開了口,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了這句話。
顔清沅聞言沉默了一會兒,後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的。”
“哦,不是我想的那樣的。不是那黑紙白字兒的寫着清楚呢?光看那封信,都能看出來你志向多麼遠大,以後又會怎樣名垂千史啊!”甯昭昭無不諷刺地道。
“夠了!什麼名垂千史?難道在你看來我就是那樣一個人嗎?難道你真的覺得我就一點心肝都沒有?”
“你不是嗎?”甯昭昭反問道。
顔清沅一時噎住。
他從不隐瞞他對她強勢娘家的倚重。她好像也知道,一直也沒什麼反應。
隻是偶爾罵他一句,你這個小沒良心的。
可是她多麼敬愛端王,他比誰都清楚。
顔清沅此時看着她這樣,沒由來得心跳得很快。
想解釋,突然想到那封和離書隐隐又有些負氣的意味。
他忍不住想,縱然敬愛端王,她……又是否會有一絲猶豫,對他又有幾分盲從?
“我以為你該懂得我。”最終他隻道。
甯昭昭要氣瘋了!
“你少在這兒倒打一耙!我聽了别人那麼多話,親眼看着你做了那麼多事,我當我自己聾了瞎了,都當做沒看見,就是懂得你了?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傻啊?今天還用這種話來敷衍我?”
“昭昭……”他看她氣得發抖,有些心驚,顧不得賭氣,想上前去拉她。
“滾你的!”她用力甩開他的手然後後退,“你怎麼利用我,我沒話說,誰讓我傻啊!可是我外祖父他撫養你長大啊!你怎麼就這麼沒有良心?你的心肝是不是已經黑透了,再也看不到一絲皿色了,啊?”
他急得又向前,可她隻是後退!
“你别過來!你要皇位,要權勢,要端王府的兵權,也要我。能給的我都給你了,你還想怎麼樣?别擺出這副臉知道嗎?我不欠你什麼!”
顔清沅恐她繼續後退被椅子絆倒,隻好停住了,看了她半晌,終于有些害怕了。
“你别生氣,那些話,我是哄公孫魯氏的。你不知道,他們……”
“我看你是哄我的吧!這不是你拿手的把戲!你以為我會接二連三地上你的當!”甯昭昭打斷了他。
顔清沅僵住。
半晌,他有些艱澀地道:“你,你後悔了是不是?”
後悔嫁給我了,是不是?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深吸了一口氣,道:“其實我可以繼續聽你哄,我可以塞上耳朵遮上眼睛跟你過一輩子。可是你不明白的是,我就算要繼續任性甚至無恥地相信着你,那也僅僅是我一個人而已。還要連累我的親人,這種事,我做不出來……”
說完這些話,她含恨看了他一眼,最終轉身出了屋子。
從甯氏女到端王府郡主,從不清不楚的黑市之主的女人,到尊貴的忠王妃。
從繁華的京城,忠王府的榮寵,到今日燕明的貧瘠安逸。
她一直跟着他。
換來不過是一句,“猶勝于皇朝帝女”。
之前知道他利用端王府,也知道他哄着她。甚至親口聽他說過。
可是她沒想到他竟然會……
那封信墨迹很新,分明就是他最近才寫的。
甯昭昭覺得很好笑。原來女子一旦喜歡上了,真的會變傻。
又覺得徹骨的冷,冷得她整個人都沒有了知覺那般。
他今日靠着她取暖,利用她的娘家,這原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在她跟前兒眉眼都是缱绻溫柔,轉身就是冷靜利弊。
她一直知道他的皿是冷的,她憑什麼天真地認為,她可以暖着他到死?還連累整個端王府……
顔清沅站在門口靜靜地看着她的背影,手中用力幾乎捏碎身邊的門框。
他有些貪婪地想着,從前的每一次,她總是會心軟的,這次能不能也……回過頭再看他一眼?
可是他是真的不懂,事情牽扯到端王府,她沒辦法再像從前那樣視而不見。
棒槌,你不知道我多希望你現在可以回過頭,哪怕看我一眼。
隻要你再為我心軟一次,我什麼都可以不要。
最終他沒有等到她的心軟。
她就這麼站着不知道站了多久,想了很多很多。
還是他道:“夜深了,進來睡吧。”
甯昭昭回過神,點點頭進了門,神色已經恢複了平靜。
可怕的是憤怒傷心甚至絕望之後,畢竟端王府的事情還在腦袋上懸着,壓力之下她竟然恢複了冷靜!
如今和他撕破臉,她也走不了,端王實在太遠了,遠水救不了近火。隻能先離開他身邊,一則自己也靜靜,再則,也看看有沒有别的出路吧。
棒槌就是棒槌,想通之後,她也不那麼歇斯底裡了。
隻不過她會那麼想,也隻能證明,她是真的寒了心……
這張土炕睡得竟然還挺舒服的,甯昭昭躺下之後蹭了蹭,翻了個身。
他僵了一會兒,突然跟過來摟住她。
甯昭昭愣了愣轉身想推開他。
“别……”她憋了半天才沒把滾字說出口!
他把臉埋在她背上:“别……我知道你氣,但是别推開我。”
那聲音過分黯啞,隔着一點距離都能感覺到他的心跳幾乎有些狂亂,讓她的動作頓了頓。
他把她摟緊了一些,勒得她幾乎發疼。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告訴你,不單你後悔,我也後悔。我巴不得從來沒有認識過你。”半晌他道。
他這樣的人本來就不該動心的……為何會遇見她,總讓他方寸大亂!
甯昭昭聽了這話,驚詫之下隻覺得眼眶又開始泛酸。
是麼,他現在還嫌上她了,是覺得她不夠明大義,還是覺得她是燕雀,不懂得他的鴻鹄之志?
“放開……”她哽咽道,“你放開我。”
他撐起身子,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低聲道:“你明知道,放不開的。”
他低下頭去吻她面上的淚水,有些心疼,可是那疼痛中卻帶着另一股幾乎貪婪的快意。
“我可以許你滔天富貴,我可以許你一世榮寵,我可以把我這輩子都許給你。你為什麼總是不屑一顧,到了現在依然聽我一句解釋都不肯?我知道你想要的,是那種可笑的真心,是海誓山盟是兒女情長。”
他按着她的手,低聲道:“我也有真心,完完整整,一點不缺。你包容忍讓我,委屈你,我都知道。可我能給你的隻有這些了。打我生下來,長到這麼大,我的心早就黑了。”
“我早把它給了你,放在你手心裡,讓你擰成這樣,也沒有喊過一聲疼。”
“昭昭,你說的,我要的你都給我了。可是我能給你的,也都給你了……”
“可你能不能不要嫌棄我?我真的拿不出别的來了。它已經黑了,再白不回來了你知道嗎?”
甯昭昭聽不進去。她有些難過地想,他還纏着她幹什麼?指望她能兩眼一抹黑地繼續跟着他,以後眼睜睜地看着榮耀幾十年的端王府在眼前覆滅?
然後她還可以,他叫一聲“小棒槌”,她就喜滋滋地跟上去,颠沛也好榮華也罷,不離不棄?
她的沉默讓顔清沅心驚。
他把臉埋到她懷裡,氣息很重。
最可怕的是,他知道昭昭當初選他,是因為……
她以為他是個好人。
可他真的不是。
端王府入獄,公開身份的那一次……她看他的眼神,他到現在都不敢想!
“昭昭……你答應我一聲,好麼?”
他幾乎是有些祈求地擡起頭,看着她。
最終她哽咽道:“你要怎麼樣都好,繼續利用我,利用端王府。可你能不能把我的心留給我?真的很疼啊顔清沅,你别哄我了,别跟我說什麼真心了好不好?這件事我也不會告訴我外祖,起碼現在不會……你明天把我送走吧。”
那一瞬間,月光落在他眸中破碎成了點點的寒光。
半晌,他聽見自己啞聲道:“好。”
你想躲開,我讓你躲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