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蔡宣的離開,琴語樓黯然失色,雖不至門可羅雀,但卻清冷不少。
虞烈與齊格在二樓的雅間裡,新來的琴師正在悠悠的彈着《陽春白雪》,一樓有兩名士子在下懸盤大旗,一位是儒家子弟,一位是法家勢派,倆人的論調都比較溫和,一如那悠揚的琴聲。
齊格今天不再是白衣飄飄,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铠甲,頭上還戴着吞天獸盔,這套全身甲做工精細,裝飾華麗,左右兇甲各繡着一隻神獸,肩甲上蹲着兩隻小獅子,一件雪白的風氅從肩拖到腳,上面的刺繡是踏海吞日獸。然而,就算是這樣的裝扮也絲毫不能掩蓋他的儒雅,反而更讓他看上去多了幾分别樣的魅力。太陽從竹窗浸進來,落在他的臉上,氣宇非凡。
虞烈坐在他的對面,暗想,這家夥确實長得不賴,我若是蔡宣也會選他而不是燕止雲。奴隸領主永遠記得,五年前第一次見到這位齊國的世子殿下,是在大将軍府門前的那兩株梨樹下,那是一個陽光大好的早晨,虞烈正準備去燕京學宮聽講,衛螢雪把他送門口,一輛雪白的馬車從巷子口蹄得蹄得的駛來,當車簾挑開時,這家夥站在車轅上微微一笑,那笑容能把陽光都融化,而他恰恰就是那太陽之子。
不過,虞烈知道,這些統統都是假象。
近年來,燕卻邪就隻有三位弟子,虞烈、齊格、楚舞,三人是同門師兄弟,擡頭不見低頭見,日子相處久了,各自的狐狸尾巴自然會露出來,就譬如說這位受人贊美,令閨中女兒愛幕不已的齊格殿下,别看他長着一副好面皮,神情氣度也是恬淡儒雅,實際上,這家夥卻是一肚子的壞心眼。
至于例子,不勝枚舉,就拿最讓虞烈惡心的一件事來說,這家夥因為比虞烈年長幾歲,但是入門卻晚了三年,所以虞烈是師兄,他是師弟,對此,他一直心有不甘。于是在某一天,虞烈上茅房的時候,悲劇發生了,當奴隸領主清爽完畢後,突然發現茅房裡用來擦屁股的竹片不見了,他撅着屁股滿頭大汗的找來找去,想扯把茅草敷衍了事,結果茅房裡幹幹淨淨,别說是草,就是連一根草根也看不見,而地上卻有清理過的痕迹。正當虞烈想要吼一句,是哪個家夥把我的茅草全給鏟了的時候。齊格推開了茅房,穿着一身白衣,臉上笑眯眯,手裡抱着一桶淨竹片,說是要和虞烈商讨商讨關于師兄和師弟之間的歸屬問題。
虞烈傻眼了。
經過一翻激烈的讨價還價,兩人和平達成一緻,私底下虞烈是師弟,齊格是師兄。至那而後,虞烈就知道,這家夥完全就是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敗類。此刻,這敗類一手捉着酒杯,一手在案上輕敲輕敲,顯得很惬意,和那一次他推開茅房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師弟,今日一别,不知何時再見。他日,若是師弟在燕京待得不痛快,大可來齊國尋我,師兄我定然不會虧待師弟。”齊格一邊抿着酒,一邊微笑的說道。
這話,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說了,自從虞烈下棋赢了他後,不知怎的,這個敗類便看上了虞烈,一心想把虞烈拐到齊國去,虞烈自是懶得理他,冷聲道:“你可知道,有人為了你孤身前來燕京,又苦苦等了你三年,當她有難時,你卻視而不見,似你這種人物,還有什麼信譽可言?”
齊格臉上一紅,卻仍然微笑道:“我喜歡聽她彈琴,卻非喜歡她的人,她愛慕的齊國的世殿下,而非是我齊格,本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又何必定要牽扯在一起?再說,她那般聰慧的人物,豈會保不住自己?”
“是啊,齊國的世子殿下要娶的是王女,景泰王之女,而非路人。”虞烈冷冷一笑,衆所周知,兩年前,景泰王将女兒姬雪許給了齊格,而今,那位王女隻有十三歲,還得等上五年才能嫁給齊格。
齊格并不想在此事上糾纏,他從懷裡摸出一枚腰玉放在案上:“不論如何,這事因我而起,算是我欠你一個人情,這玉你拿着,他日再逢,我必讓你一回。”說着,他的神情有些落寞,又歎道:“當今之世,今日為友,明日為敵,真希望你我永遠也不會有敵對的那一天。”
虞烈知道,他是在說如今齊國與燕國的關系,自從大雍對燕國施壓以來,燕國便主動的與齊國疏遠了許多。不過,聽他這一番話,虞烈心中也是一陣怅然,齊格還不知道,虞烈已經奉了燕卻邪的軍令,即将前往旬日要塞,而燕卻邪的假像敵不是别人,正是齊國。
天下大勢,風雲變化,誰也不知道将來會如何。
虞烈把那枚玉拿在手裡,這塊玉可比燕十八送他那塊強多了,摸上去乍寒微暖,溫潤無比,正面雕刻着齊國的标志,踏海吞日獸,背面刻着齊格二字,這兩個字是齊文,形體偏瘦。浩瀚的中州廣闊無垠,八百諸侯傳承雖是一緻,但經曆了千百年的滄桑,總有大同小異的地方,就如這文字,但凡是萬乘大國都有各自的通行文,而小諸侯們則必須得研習大國的文字,不然,如何與大國邦交?
這時,外面的琴聲止了,那正在下懸盤大棋的兩個士子也分出了勝負。齊格的一名護衛在門外道:“殿下,時辰已至,我們必須得起程了。”
聽得這話,齊格與虞烈都是一怔。
齊格懶洋洋的起身,抱起案上的頭盔夾在腋下,伸出手來拍了拍虞烈的肩:“天下無不散之宴席,珍重。”
“珍重。”
……
齊格走了,虞烈騎着馬送到城外,送餞的場面極其浩大,幾乎是全城出動。等到那一片白色盔纓組成的海洋消失在梨花深處,虞烈摸出了齊格贈他的那枚玉,又把燕十八送的那枚掏出來,一黑一白,相互輝映,黑的那枚沒有帶給他任何的幫助,白的尚未可知,不過,奴隸領主卻知道,至少他們都算是他的朋友。
今日是朋友,他日又會是什麼?
吹着懸崖上的冷風,虞烈心頭有些怅然,然而,他卻并不是那等矯情的人物,這淡淡的感傷隻在他心頭盤旋了一瞬,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勒轉馬頭,朝大将軍府奔去。奴隸領主身上背負了太多的承諾,沒有權力去想未來,他隻能把握現在。
回到大将軍府,正好碰上楚舞從府裡走出來,兩人互相一對視,各自一聲冷哼,仰着脖子擦肩而過。若說交情,虞烈與楚舞也認識八年了,但是兩人的關系卻很微妙,楚舞是虞烈的師弟,卻從來不叫虞烈師兄,一般稱呼虞烈為蠻夷,這家夥自個是南楚蠻夷,所以恨得不天下所有人都是蠻夷。至于楚舞的身份,虞烈聽燕卻邪透露過,說是楚侯的次子,要不然,燕卻邪也不會收他為記名弟子。如今,北地諸侯欲伐楚,楚侯卻沒有把這個身在燕京兒子召回去,可想而知,他在楚國的地位。
而這一點,虞烈與楚舞倒是有相似之處。
把馬交給門口的燕氏護衛,虞烈大步向院内走去,衛大神醫總會在恰當的時候出現,她懷裡抱着一隻斷了腿的兔子,身後跟着搖搖擺擺的大火鳥,遠遠一看,那大火鳥就像她的貼身侍衛一樣高大強壯。虞烈微笑着向她走去,她卻并沒有看見虞烈,險些與虞烈撞在一起,吓得她“呀”的一聲驚呼。
等看清了虞烈,她臉上一紅,嗔道:“你又不聽話了。”
虞烈笑道:“哪來的兔子?”
衛螢雪從懷裡掏出小藥罐,一邊往那兔子的傷口上抖着藥粉,一邊答道:“燕武撿回來的,好可憐哦,燕武說它跟别的兔子打架,把腿都打斷了。虞烈,當年你比它還慘呢。”擡起頭來,認真的眨着眼睛,仿佛這樣就能證明虞烈當初是多麼的慘不忍睹。
“有衛大神醫在,它會好起來的,至今而後幸福快樂。”虞烈定定的看着衛螢雪,微笑道。
“是麼?”
衛螢雪斜斜的瞥了虞烈一眼,不知她想到啥,臉蛋悄悄的紅了,明亮的大眼睛裡汪着滿湖的水,卻不敢與虞烈對視,抱着兔子飛快的溜了。
大火鳥咕咕咕的叫着,拍着翅膀緊随而去。
虞烈站在梨樹下,望着伊人遠去,鼻尖卻還蘊繞着那暖暖的幽香、淺淺的藥香。奴隸領主摸着腦袋,傻傻的笑了起來,到得年底,衛大神醫就滿十八歲了,可以嫁人了,燕大将軍說,他已經遣人去衛國了,等奴隸領主從旬日要塞回來,便能抱得美人歸。衛螢雪是衛侯之女,自小便拜秦越為師,學習醫術。原本,以虞烈如今的身份想要娶到衛侯之女是非常困難的,但是有燕大将軍作媒,此事便八九不離十。不過,一位身份尊貴的侯女怎會随人周遊列國?虞烈心中本有疑惑,也曾探過,可不論燕大将軍還是燕夫人都對此保持沉默,而衛螢雪自己也是懵懵懂懂的,她也說不上來。
不論如何,我會保護她一生一世。
“衛大神醫……”
虞烈喃喃的念了一句,柔情滿懷。
這時,燕大将軍從内院走來,在燕卻邪的身旁還有一人,那人是燕國的上右大夫殷庸。在大将軍府見到上右大夫并不奇怪,他是來與燕大将軍商議旬日要塞一事,畢竟,冒充朝歌青騎并非一件小事,需要細緻而周密的謀劃,方可做到人不知、鬼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