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第一百三十六章 你還記着炎無畏嗎
“齊舍去魏府?”
“對,我偷偷跟着去瞧了瞧,齊舍到魏府的時候,是魏空明親自出來迎接的,齊舍還帶去了許多禮物,真的是許多,光那紅綢盒子都有二十多個呢!”
“齊舍回部承位,魏家也功不可沒,這也沒什麼奇怪的。”
“倘若我告訴你齊舍打算娶魏竹馨了,你會不會有點興趣了?”
他眼眸微暗:“你說齊舍打算娶魏竹馨?你怎麼知道?”
烏可沁珠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親耳聽見的,我聽見魏空明喊齊舍未來妹夫,魏家僅有魏竹馨這麼一個女兒,不是魏竹馨的未來夫君,那會是誰的?”
“魏家要與齊舍聯姻了?”
“應該是!”
他沉默了片刻,若有所思道:“才迎娶了赫連公主,魏家又要與齊舍聯姻了,魏家打的這到底是什麼主意?”
“或許是想拉攏胡也部落吧?”
“這些事兒你不必管,”他斜瞟了烏可沁珠一眼,“就照我說的那樣,明日一早我送你出城。”
“殿下……”
“再有,不要再叫我殿下,這樣很容易暴露我的身份。”
“那我應該叫您什麼?”烏可沁珠那雙明亮的眸子裡充滿着無奈,“我總不可能直接稱呼您為炎骅裡吧?”
“什麼都不必稱呼,明日一别,你我再難有遇見的時候了,又何必在乎什麼稱呼呢?”
“您真要攆我走?”烏可沁珠眼眶微微濕潤了。
“你離開,對你我來說都是好事。”
“可是……”
“就這樣。”他說罷端起那碗雞湯,徑直回房去了。
烏可沁珠是個意外,未來博陽之前,他料想過種種困難,卻從未料到過會遇上這個姑娘。那晚,他不過是想潛入高軒王府探取點消息,卻正好撞上了那個無恥的稽文丁想對烏可沁珠無禮,出于義憤,他救下了烏可沁珠,雖然他知道那是阿連城的妹妹,可禍不及妻兒這個道理他領悟得比任何人都深刻。
但這一救,就等于自黏上了一塊兒米糕,怎麼也甩不掉了。烏可沁珠在城裡沒有了親人,稽文丁又在到處搜尋她,她别無去處,這段時間都一直跟着他,他躲哪兒她便躲哪兒。
抿了口暖暖的雞湯,他整個兇膛便暖和了起來,目光落在湯面上那一層濃濃的黃油上時,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女兒小兔的模樣。每回他外出回去,小兔總會雙手捧上一碗人參雞湯遞到他跟前,笑彎了眉眼地說道:“爹,您快喝了吧,這可是娘親手熬的呢!”
“兔兒……”他眼神黯然了起來,盯着那黃油湯面喃喃自語道,“爹對不起你……爹把你帶到這世上卻沒好好保護你……你最後竟跟你無畏姑姑一樣走上了絕路……爹雖殺了夏鐘磬為你出了口氣,但是……夏氏魏氏以及稽昌,還有那個江應謀,他們都還活着,爹需要一個一個地解決掉……兔兒,你得好好保佑爹才行,知道嗎?”
言罷,他高高舉起那碗雞湯,像撒祭酒一般嘩嘩地倒在了地上。沉默片刻後,他丢開碗,裹了件鬥篷倒榻上睡覺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右肩傷口處的隐隐作痛将他折騰醒了。他緩緩地坐了起來,無意識地朝窗外看了一眼,卻忽然愣住了,因為烏可沁珠還坐在假山旁的石桌邊。
這是什麼時辰?這丫頭居然還坐在那兒?
他翻身下榻,捂着右肩傷患處走了出去,走近烏可沁珠身邊時,不由地又愣住了――原來這丫頭一直在這兒傷心,眼圈紅透了,一張素淨的臉上滿是淚痕,盡管這樣,眼淚還不住地往外冒着。
“烏可沁珠……”
“我真的沒地方可去了……”烏可沁珠抽泣着,淚水翻滾,“我已經沒有家了……無論是留在這博陽城還是去别處,都沒分别,我都是個沒家的人……”
“離開博陽,至少你是安全的。”他勸道。
“安全?殿下所指的安全是遠離了稽文丁吧?可就算遠離了稽文丁,難道我就不會再遇上下一個稽文丁了嗎?博陽城裡有壞人,難道博陽城外就沒有了嗎?”烏可沁珠一聲接着一聲地向他哭問着。
他緊了緊牙龈,仿佛在将内心湧起的憐憫強行摁下去:“你知道我是誰,你也清楚我來博陽是幹什麼的,我随時都會被敵人射殺,你跟着我那就是同黨,你也會無時無刻不處在被獵殺的情形之下。你不是該灘這趟渾水的人,你需要的隻是平靜安穩的日子,所以離開博陽是你最好的選擇。”
烏可沁珠輕晃了晃腦袋:“不,我已經沒法平靜安穩了,我姐姐被賜死,我哥哥生死不明,我家就剩下我一個了,你讓我如何平靜安穩?就算找到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苟且偷生,我想我餘生都會噩夢不斷的。殿下,您就讓我留下來好嗎?您隻當收留了一隻無家可歸的小兔子,暫時給她一點點庇護行嗎?因為在這世上,我已經沒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小兔?”他凝着她那雙通紅的淚眼,呢喃着這兩個字,心裡忽然酸澀了一下。
“可以嗎,殿下?讓我留下來,做您的侍婢,待您大仇得報之時,您不再需要我了,我絕對不會再賴着不走,可以嗎,殿下?”她哀求道。
“不可以……”
“求您了,殿下!”她雙腿往下一滑,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烏可沁珠……”
“求您了……”她雙手抓着他的左臂,将額頭靠了上去,聳肩低泣了起來。
他想抽手,卻沒狠下那個心,垂頭看着這個傷心不已,跟自己一樣沒了家的姑娘,心裡那隐隐不忍又再次湧了起來。可是,烏可沁珠這樣跟着自己實在是太危險了,自己不需要什麼婢女,更不需要烏可沁珠來為她哥哥阿連城所做過的一切贖罪,隻是,眼下她哭得如此心碎,一時沒法勸服,也隻能先将她留下了。
而此時,魏府那間繡閣上,魏大夫人才剛剛離去,遺下桌上一堆姹紫嫣紅的盒子,都是齊舍今日來拜訪時請魏大夫人轉交給魏竹馨的,全都是從胡也部帶來的珍貴之物。
可閣内沒人歡欣鼓舞,沒人拍手稱好地前去恭喜魏竹馨,因為剛才這對母女争吵所餘下的緊張和沉悶還未消散去。魏竹馨像一塊化石似的立在小窗前,久久沒有說話。
青笛青櫻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該如何勸解自家小姐了。剛才大夫人來時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小姐與齊舍首領那樁婚事已經是闆上釘釘的了,禀過王上後便會擇定日子成婚,小姐若還如此執拗,往後那日子還怎麼過?
“小姐,”青櫻壯着膽子上前一步道,“您别太跟大夫人置氣了,總歸到底,她也是為了您好啊!齊舍首領說來與您也是青梅竹馬的,打小便在您跟前晃悠,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您還不清楚嗎?他會好好待您的,您就别這麼難過了……”
“難過?”魏竹馨終于開口了,口氣中透盡了疲憊和憂傷,“我已不知難過為何物了,青櫻……難過到底是個什麼滋味兒我已經品不出來了,我甚至懷疑我究竟有沒有不難過的時候?”
“小姐,您是為了江公子難過過頭了,這才不知難過為何物的。奴婢以為,您從前為他如何地肝腸寸斷都好,那時他尚且還是您的夫君,而今,他早已另娶他人,您又何苦還陷在那灘泥裡自拔不出呢?齊舍首領論身份地位,論文韬武略,都不比江公子差,您随了他,必是一段佳緣。”青笛也苦勸道。
魏竹馨腦袋晃了晃,一副心中愁意無人解的模樣,轉身回裡間去了。這邊剛進去,魏空行蹬蹬地就上了樓,青櫻忙迎上前輕輕地噓了一聲道:“三公子您且小聲點,小姐已進裡面去了。”
魏空行瞥了一眼桌上那堆積如山的禮物,輕聲問:“那都是齊舍送來的?”
“是呢!”
“二小姐怎麼說?”
“二小姐方才與大夫人吵了一架,說什麼都不肯嫁齊舍,大夫人生氣了,丢下這些禮物便回去了。奴婢二人勸了幾句,二小姐仿佛是不愛聽,回裡面去關着了。”
魏空行無奈地往裡間門上看了一眼,點點頭道:“行,你倆瞧着二小姐一點,但凡有什麼事情立刻去禀我。”
“是,三公子!”
下了閣樓,魏空行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回了自己的序蘭園。推門進屋那瞬間,一個嬌小的身影忽然從門後殺出來,橫揮過來一把月牙匕首,他下意識地往後仰了仰,然後擒住那握匕首的手往旁邊推了一把,“刺客”立刻嗳喲了一聲,撲在了地上。
“魏空行!”“刺客”一骨碌爬了起來,把那匕首重重地往地上一扔,皺眉嘟嘴道,“你使那麼大的勁兒幹什麼?難道你瞧不出來是我嗎?你想把我摔死嗎?”
“哦,沒摔着吧?”魏空行淡淡地問了一句後,便朝屏風後走去了。
“誰招惹你了?才回來就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今兒我哥哥來了,送了你把很好看的匕首,喏,就是這把,好看吧?我們胡也部最好工匠打造出來的。”赫連撿起剛才被自己扔掉了那把匕首追到了屏風後面,遞給正在更衣的魏空行。魏空行回頭看了一眼,敷衍道:“還行,放那兒吧!”
“你都不拿着看看?”赫連更不高興了。
“不就是一把匕首嗎?長得再好看,也得刀刃鋒利才行,不然也隻是個擺件而已。”
“你是說我嗎?”
魏空行套上外衫,轉身拿過赫連手裡的匕首晃了晃:“我說我自己,行了吧,公主?時辰不早了,你該睡了。”
“我哥哥要娶二姐了,你知道吧?”
魏空行沒回答,繞出屏風走到塌邊,将手裡的匕首重重地扔在憑幾上:“知道,這事兒不是早就在說了嗎?”
赫連追到憑幾旁,趴在魏空行對面,盯着魏空行那小表情道:“我哥哥要娶二姐了你不高興嗎?”
“我高不高興有關系嗎?”魏空行看了她一眼,伸手倒茶道,“我不高興是不是他們倆的婚事就可以不作數呢?”
“你明明就是不高興,你是覺得我哥哥配不上二姐嗎?”
“這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事情。”
“那是什麼事情?”赫連跟着追問道。
“你該去睡了,”魏空行抿了口茶,将一旁的筆墨挪了過來,“我還有點事兒,你先去睡。”
“是因為二姐心裡還想着那個江公子,對嗎?二姐不喜歡我哥哥,她不願意嫁,對嗎?”赫連雙手摁在了魏空行剛剛攤開的那張空白紙上問道。
“你覺得咱倆在這兒說這些有什麼意思?你我又決定不了他們倆的将來往後,讨論來有何意義?把手拿開,我還有正事兒要做……”
“可你不覺得一直讓姐姐那麼為江應謀難過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嗎?江應謀已經另娶了,姐姐若還念着他,你讓她往後的日子怎麼過?興許,我哥哥便是那個能把姐姐拔出痛苦的人,你為何不這樣想想?”
“把手拿開,”魏空行擡頭看着赫連,稍稍露出了一絲不耐煩,“我不想跟你讨論這些沒用的事情,你也不用去管這些你根本管不着的事情。我要做事了,去睡吧!”
“魏空行……”
“你到底想怎麼樣啊?”
“是不是因為你嘗到過所娶非愛的那種滋味兒,所以你不願意讓姐姐也遭受一次?你娶我不是因為喜歡我,而是不得不娶,所以你聽說我哥哥要娶二姐了,你顯得特别地不痛快,是嗎?”赫連颦眉質問道。
魏空行将頭扭向一旁,眉眼處透着一股濃濃的不想再多說。可赫連是個直性子,既然問出來了,就想問個明白:“你說吧,是這樣嗎?你跟我,一直過得這麼不冷不熱,你也不想二姐這樣對吧?”
“我不想回答你這樣的問題……”
“那就是等于默認了?呵!”赫連輕聳雙肩,緩緩将雙手從紙上收了回來,眸孔裡塞滿了失落,“看來,咱們這幾個月過了跟沒過是一樣的,你還是魏空行,我還是赫連,咱們雖同住一個屋檐下,同睡一張床,但在你心裡,我始終是個陌生人,還不及一個死了炎無畏對嗎?”
魏空行剛剛垂下去的腦袋猛地一下又擡了起來,眼中充滿了驚愕:“你說什麼?”
“炎無畏,你喜歡炎無畏對嗎?”赫連面浮嘲笑,像是嘲笑魏空行,也像是在自嘲,“奇怪我怎麼會知道是嗎?上元節那晚,你背着我偷偷地給那女人澆奠我都看見了,那女人死了那麼久了,你卻還念念不忘,這是兄弟之情嗎?分明是觊觎之意。”
“你别胡說……”
“我沒胡說,炎無畏不是江應謀的女人嗎?你不是一直喊着江應謀哥嗎?身為弟弟的對自己的嫂子有非分之想,那不是觊觎之意是什麼?”
“沒有那樣的事!”魏空行将手中毛筆往紙上一拍,雪白的紙上頓時被抖出了幾個墨點,“别胡說,赫連,根本沒有你說的那回事。我對無畏,從來都是兄弟之誼,絕對沒有觊觎之心,你不要胡說,更不要去玷污了無畏的名聲。”
“江應謀都另娶了,他都已經忘記誰是炎無畏了,你還這麼在意炎無畏的名聲?你竟比江應謀對炎無畏還情長嗎?你對她,真的隻有那所謂的兄弟之誼嗎?我總算是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明白?”魏空行皺眉道,“從前的事你又知道多少?别聽見一點就捕風捉影,在你那腦袋裡想些有的沒的……”
“正因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還有個死人活在你心裡,我還一直以為你是因為眼光太高沒有看上哪位姑娘所以才耽擱至今,哪知道,”赫連那雙描得格外精緻的美眸裡沉沉一湧,一絲淚光泛起,“你是一直惦記着那個炎無畏,一個已經死了的女人……你是打算惦記她一輩子嗎?那你把我當什麼了?”
魏空行深吸了一口氣,疲憊地合上了雙眼,沉默了片刻後,緩緩睜開道:“赫連,你覺得咱們有必要半夜三更地在這兒說這些嗎?你是我什麼人還不夠清楚嗎?沒有你想的那麼下作,我對無畏真的沒有觊觎之心……”
“但也總默默地喜歡過吧?而且直到今時今ri你都沒法忘記不是嗎?呵,你跟二姐還真是親姐弟,一個身陷被江應謀抛棄的深淵爬不出來,一個牢牢記挂着江應謀的亡妻不能自拔,你們姐弟倆怎麼都跟江應謀杠上了?行,魏空行你就跟你心裡的死人過去吧!”
“赫連……”
赫連一臉愠色地跳下榻,頭也不回地鑽帷幔裡頭去了。魏空行沒追過去,隻是望着微微擺動的帷帳輕歎了一口氣,然後收回目光繼續自己手頭未完的事情。
最近,魏空行得了個實差,負責擴建東市,這比起頂個纓甯侯的虛名每日去城樓上轉悠要實在得多,所以他很用心。為了畫出最合理的擴建圖紙,他親自去拜訪了好幾位從前監管東西兩市的退閑官員,求得了真經後再自己動手,因此,他實在沒有多餘功夫為了這樣的瑣事與赫連争吵。
畫至半夜,他和衣倒在榻上睡着了。天明時分,一聲重重的關門聲驚醒了他,他緩緩坐起來,睡眼半睜地喊道:“來人?”
“公子有何吩咐?”侍婢趕進來問道。
“怎麼回事?方才誰出去了?”
“是公主,公主說要回宮裡去了。”
“什麼?又回宮裡去了?真是的,”他又一頭倒了回去,揉眼打哈欠道,“她一個月到底要回去幾趟啊?行,讓她回吧,我也好清清靜靜地把這圖紙畫完,備水,我要沐浴。”
“是!”
收拾完自己,吃過早飯,魏空行攜帶着那卷昨夜趕出來的圖紙往東市去了。圖紙雖得了,但他也想實地再對比一下,看看是否還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步入東市,他一手拿着圖紙一手四顧左右,認真地勘察着每一個可能需要改動的角落。某回不經意擡頭時,一個紅褐色的背影忽然閃入他眼簾,他稍作一愣後,快步地跟了上去。
魏空行跟了一截路後,她才發現自己被跟上了。等到這時想甩開魏空行,卻不那麼容易了。無奈之下,她隻好往曲折複雜的後巷子裡鑽,但哪兒知道人家魏空行最近把東市裡裡外外都研究了個透,閉着眼睛也能從那些彎彎拐拐的後巷子裡繞出去,所以趕了個捷徑将她攔下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被攔下來後,她略略吃了一驚,正想轉身撤時,魏空行卻叫住了她:“你先别走!”
她轉過身來,透過半透明的圍帽紗看去,心裡十分奇怪,不知道這男人怎麼會無緣無故跑來跟蹤自己,難道已經認出自己是林蒲心了?
“應該是你吧?”
呃?她偏了偏腦袋,沒太聽明白。
“上回在魏府救我的那個人應該是你吧?姑娘,你又來博陽了?”
原來魏空行是覺察出了自己就是上回在魏府救了他的那個人啊,怎麼辦?應該将他打暈開溜嗎?怎麼會這麼巧在這兒遇上他?
“我認得你的背影,還有你走路的姿勢,我以為我并沒有認錯人,對吧?姑娘,你不必有戒心,我沒有别的意思,我隻是想跟你打個招呼,順便問問你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魏空行說得很誠懇。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