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晚間沈風斓醒來,桐醴院已是天翻地覆,人事全非。
“小姐,你終于醒了!”
她一睜眼便見浣紗守在床邊,一雙眼睛哭得紅腫,見她醒了又笑起來,眼睛便擠成了一條縫。
――與浣紗日日在一處,沈風斓還是頭一回見她這般又哭又笑的狼狽模樣。
以為浣紗是擔心她落水之事,她笑着安慰道:“我沒事的,隻是近日總覺得疲累,睡了一覺如今好多了。”
浣紗的目光有些閃躲,從床邊矮幾上放的食盒裡捧出一個青花小碗來,“小姐快把姜湯喝了吧,去去寒氣。”
姜湯?
沈風斓眸子微眯,看向浣紗的目光多了一分探究。
她昏睡過去之前,分明是王太醫在給她把脈。
為何沒煎藥來吃,反而喝起了這尋常用來驅寒的姜湯?
一種不祥的感覺湧上心頭,她聲音微冷,“我昏睡這半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浣紗面露愁色,雙唇抿着,捧着姜湯的手微微顫抖。
“說!”
她再度開口,區區一字,冷落數九寒冰。
浣紗擡眸,眼眶裡淚水又湧了出來,“小姐,你聽完之後,先别害怕……”
沈風斓定定地看着她,後者見她面容鎮定,這才如實說道:“王太醫診出小姐懷有一個多月的身孕,老爺和甯王殿下都知道了此事,已商量出了對策,瞞下此事來另找借口請聖上解除婚約……”
沈風斓聽見身孕二字,錯愕道:“你說什麼?我懷有身孕?”
浣紗急忙掩住了她的口,“小姐快輕聲些,此事萬萬不可叫他人聽見!”
沈風斓怒極反笑。
怪道她近日總覺得身子倦怠,今日還惡心作嘔,原是懷了胎。
她自來到沈府,除了偶爾在宴會之時能見到外間的男子,再無旁的接觸。
甚至在今日長公主的送春宴之前,她連自己将要嫁的甯王是個什麼模樣都不知道。
――沈太師壽宴那夜,她還沒看着,已經醉在了女眷的席上。
如今說她有孕,除了壽宴那夜的采花賊,還有誰?
好啊,這個不知廉恥的采花賊不僅強奪了她的貞潔,還給她留下了一個孽種!
她不由苦笑。
誰能想到如此湊巧,一次便能有孕,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
偏偏還是她自己設計了今日落水的苦肉計,原想着借此擺脫婚約,如今卻讓沈太師和甯王都知道了此事。
真是作孽。
她忽然想到其中關鍵,将浣紗手裡捧的姜湯放到小幾上,雙手抓住她的肩,讓她直視自己。
“你說我父親和甯王殿下商量了對策,是什麼對策?”
浣紗的雙肩被她緊緊抓着,一時愣住,望着那雙秋水般的杏目想也不想便道:“說是借小姐兩度落水之機,對外稱小姐重病不起。”
啪――
沈風斓失力地靠在床頭上,一隻放在床櫃上的黃桃木梳受這一震掉落在地,摔成了兩截。
重病不起四個字,擊在沈風斓心上,讓她生出無盡的恐懼。
她不禁撫摸着尚未顯懷的小腹,想着她腹中還有一個小小的生命,有一種無處容身的凄涼之感。
不論沈太師對外如何宣稱,她這個孩子仍在,她未來仍要嫁人,這件事就隐瞞不過去。
以沈太師的果決,他一定會用最萬無一失的法子來處理此事。
那就是,讓她帶着腹中這個尚未長成的胎兒,一同死去……
死亡仿佛近在咫尺,她不由自主抓緊了身上的錦被。
“小姐可是覺得冷嗎?”
浣紗又端起那碗姜湯,感覺到碗底的溫度尚熱,她用小巧的湯匙攪了幾下,舀起一匙送到沈風斓唇邊。
沈風斓看着面前這碗紅黑相間、還冒着熱氣的湯水,莫名懼怕。
她使勁搖了搖頭,浣紗不解地将端着小匙的手收回,“小姐這是怎麼了?”
她随手在床邊櫃子裡取了一支銀搔頭來,插在那一匙的姜湯之中。
這時代常見的毒藥便是砒霜,銀搔頭若碰到砒霜,就會變成黑色。
她靜候片刻,拔出那支搔頭,見銀白之色如先前一般,這才松了一口氣。
浣紗見她這般舉動,心下了然,語帶哽咽道:“小姐放心吧,這是浣葛親自熬的,奴婢親口嘗過才敢端給小姐的。”
原來,就連浣紗和浣葛都看出了其中厲害。
一旦皇上将這樁婚約作廢,“重病不起”的沈風斓便會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
到了那時,沈太師再對外宣稱她病死了,也不會有任何人懷疑。
她無意識地撫着小腹,想到腹中還未成形的小生命,有一種同病相憐之感。
這個小生命,比她更加可憐。
可惜――
她絕不能留下這個孩子!
在這個時代,一個未婚生下的沒有父親的孩子,是絕不會好過的。
注定不會好過,她何必生下來,害了孩子也害了自己……
她蒼白的唇淡淡道:“浣紗,你可知道有什麼藥能去了我腹中的孩子嗎?”
浣紗控制不住地一哆嗦,浣葛忽然想起什麼,接過話來,“小姐,奴婢聽說過這種藥。聽說勾欄裡的姑娘若是不小心懷了孩子,鸨母就會給姑娘喝這去子的藥。”
“不過一碗藥下去,孩子是去了,那些姑娘多半也就廢了,病上幾個月就死了……”
沈風斓洩了一口氣。
她竟忘了,這時代的醫療條件極差,生個孩子就像鬼門關走一遭,何況是堕胎?
無論如何,她不能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那便……
生下來麼?
沈風斓眸子一凜,就算要她死的人是權傾朝野的沈太師,是她這一世的生身父親,那又如何?
她絕不坐以待斃!
奪過浣紗手中的湯碗,她直接将碗壁貼上朱唇,大口大口的吞咽起姜湯來。
那湯已失去了最初的熱度,半溫不熱,沉澱下一股生姜的辛辣味。
她一氣喝完,那股刺喉的辛辣時時提醒着她,生死抉擇。
将空碗遞給浣紗,她自顧自掖緊了被角,露出一個怡然的笑容。
沈太師隻怕不會再給她請大夫診治了,她現在隻能自己惜命,不讓自己的身體出什麼差錯。
浣紗隻覺得她卧病在床這一笑,更比往日的嬌豔美上萬分。
仿佛是一夜傾盆大雨過後,天邊那道斑斓的虹。
她忙用帕子抹了抹自己面上的淚痕,小姐都笑了,她再哭下去,倒不如比自己還小兩歲的沈風斓勇敢了。
她站了起來收拾湯碗,隻聽外頭響起急匆匆的腳步聲,浣葛花容失色地跑進來。
“不好了小姐,秦媽媽帶着一大堆人朝咱們院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