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最終還是沒有按照興男公主的心意修改這一篇《梁祝》,因為公主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瓜兒帶來的另一篇文稿給吸引了過去,那一篇文稿所記載的故事則是《花木蘭》。
相對于《梁祝》的凄怨婉轉以及其中所蘊含的批判控訴,《花木蘭》的故事梗概要更簡單一些,内容也是積極向上,主要的思想價值體現在對女性的讴歌贊美。
因為社會動蕩,戰亂頻頻,婦女從軍在時下而言并不是什麼孤例。早年曆陽作亂,便曾經裹挾大量的民家婦人充作壯丁。當然這些婦人是被裹挾迫害,飽受戰亂之苦。
真正主動投身軍旅,建立功勳的婦人也不是沒有。譬如颍川荀崧的女兒荀灌,當年漢沔杜曾作亂,荀崧受命駐守宛城被圍,便是其小女荀灌率兵突圍請援。
而時下另一個更為彪悍的婦人則是早年坐鎮淮北的泉陵公劉遐之妻邵氏,邵氏本就是将門之後,已故冀州刺史邵續的女兒,劉遐所部流民兵幾次作亂,這位邵氏屢次力挽狂瀾,鎮壓亂軍。
最近一次便是劉遐去世之後,郭默奉命統率劉遐舊部,因威不伏衆緻使劉遐舊部紛紛作亂抗命,若非邵氏出面鎮壓,郭默能不能保住性命還在兩可之間。哪怕是如今郗鑒坐鎮淮地,對劉遐的這位遺孀仍要禮遇有加。
當然,婦人們在時下的地位體現并不獨軍事一節,而能夠從戎建功的婦人也畢竟是少數。更多的婦人能力還是體現在對家庭的維持,譬如江夏李充的母親衛夫人,以及号稱永和風流之宗的劉惔母親任氏,她們對兒女子弟的教育以及人格的塑造,都占據着無可取代的重要地位。
所以,在如今的這個亂世,婦人的社會地位絕非僅僅隻是男人的附庸那麼簡單,甚至在許多方面,她們面對苦難所體現出來的堅忍,能發揮出的作用并不遜于男人,甚至還隐有超越!
當然沈哲子這一篇《花木蘭》,不可能照抄原本的《木蘭辭》,隻是保留下來一個代父從軍的内核,至于背景則放在了八王之亂最後的穎、越争鋒。花木蘭自然屬于正義的越府一方,徐州琅琊國人士,而對手自然就是如今獨霸中原的羯胡。
花木蘭這一篇故事,自然不如《梁祝》凄美,但卻激昂得多,加上沈哲子的冗筆描述,極大充實了花木蘭在代父從軍過程中的軍旅事迹。對于興男公主來說,吸引力要比《梁祝》大上了許多倍。
《梁祝》故事雖然寫的早,但卻是沈哲子的保留曲目。而花木蘭的故事,他從動筆便是用戲劇的格式來寫的。對于這個不曾見過的文學體裁,興男公主最開始讀起來是有一些困難,但在看至半途,便漸漸有些習慣了,甚至于再返回頭去從頭看一遍。
從上午一直到了傍晚,興男公主才将這長達幾萬字的劇本看完一遍,待将書卷合起,整個人都松了一口氣,這時候才察覺到自己已經枯坐了大半天,四肢都變得僵硬麻痹起來。她揉着有些酸澀的脖子想要站起來,身軀卻是一晃又栽入了沈哲子懷裡。
然而興男公主對于身體的疲累不甚在意,兩眼湛湛有神,晃着那書卷感慨道:“這一位木蘭娘子,俊邁不遜成男!戰陣殺敵,敏而有功,但凡有志,都可趨前,所謂男女之别,隻是庸人淺見!夫郎以此勉勵,真是讓我倍感振奮!”
聽到這女郎激動得語無倫次,沈哲子又是不免心頭大汗。這小娘子代入感未免也太強了些,難不成還真生出什麼效法從戎之心?
頓了一頓後,興男公主臉上又湧出一絲羞澀笑容:“隻是木蘭這個小字不好,她既然家無長兄,父母自然會有殷望,終究還是‘興男’妥貼一些……”
沈哲子聽到這話,更是倍感無語,這女郎品味雖然不高,文藝之心卻是熾熱,總有太多以身代之的遐想。
他伸手搶過那書卷,屈指敲在這女郎光潔額頭上:“你這小娘子,自己都尚且懵懂,能夠安分養在家裡,我已經要多謝你幫忙,從戎對戰這種事情,你又能明白多少?這些閑來戲作,荒誕不經,你連真假都分辨不清,又亂想些什麼!”
興男公主揉了揉被彈中的腦門,不忿的哼哼一聲,繼而兩手抓住他衣襟賴在懷裡不肯起身,傻笑着逼問道:“你虛寫這個小娘子,難道心裡不是在想着我?我家舊籍就在琅琊國,家裡也沒有長兄!假使易身相處,你道我就沒有代父從軍的勇氣?哼哼,若我真有這種機會,江東未必就有沈維周揚名之地!”
“這麼說起來,我倒要多謝小娘子成全之恩。”
沈哲子一掌拍在這小女郎翹臀上,趁其嬌羞躲避時順勢坐起身來,将那書卷攤在案頭,笑語道:“這一篇故事,可不止于文辭。是要挑選伶人各自戲說,才算是得了創作撰寫的本義。”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眼神不免更亮,趴在書案上又看一番,對這新的文體便漸有明悟:“難怪我讀着太不通暢,原來是要讓人分而誦之!”
說着,她便将書案一拍,繼而便戟指旁邊侍立的小瓜兒,嬌呼道:“命爾執金箭,輕騎赴軍前。召我虎贲郎,破陣誅胡奸……”
小侍女瓜兒見公主此态,小臉上泛過一絲茫然,并不知該要如何回應:“公主是要……”
“不要喚我公主,我乃是蕩寇将軍、淮右行軍督護花弧!”
興男公主小手一擺,頗具威嚴道,繼而又低頭翻閱那書卷,找到台詞出處位置然後推給瓜兒,示意她順着念下去。
瓜兒低頭看一眼那文卷,語調遲疑怯怯道:“風、風塵雲色昏,驟雨覆轅門。拜乞……”
“不對不對,瓜兒你是我營下悍卒,言語哪能這樣嬌弱!你要這麼誦,語氣豪邁一些……”
興男公主倒是頗具演藝天分,角色感情代入極快,自己輕咳兩聲,調整了幾次語調,才挑選出一個自己感覺比較合适的語氣,插腰橫目作态,語調高昂道:“拜乞将軍恤……”
“你就不要再為難瓜兒了,她連行路都唯恐踏重,哪敢在主将面前如此拜乞。”
眼見那小侍女一臉的為難,小嘴張了幾張,也沒能發出公主那近乎咆哮的拜乞聲,沈哲子便笑着給她解圍。
公主正興緻盎然,卻沒有這麼簡單被勸止,便又拉着沈哲子與他相對而坐,兩人對稿念詞,樂在其中。
對于這種新趣的遊戲,從心底裡感到喜歡,乃至于無師自通,并不止局限于兩人分飾角色,讓人将府裡眼下空閑的家人們都喚來,凡有台詞者各自安排,隻是這些人卻沒公主那麼快代入角色的本領,有的畏畏縮縮忘了台詞,有的雖然念出來,但卻磕磕絆絆,完全不合人物設定。
更多家人加入進來,沈哲子得以抽身,樂得清閑,便在旁邊看着公主樂此不疲的挨個兒教導這些扮演者們該要如何表達分給自己的人物角色。
這一份《花木蘭》的劇本,大概是當下這個時空第一份此類的作品,老實說文采并不怎麼好,充其量不過是打油詩的水平。以沈哲子當下身負的文名,是羞于以此示人的。但大凡一種新奇藝術形式的出現,總要經過長久的發展才能達到一個較高的審美标準。
比如說與曹子建共分天下之才的謝靈運,其詩作整體上而言也就是盛唐二流水平,但是作為山水詩的開創者和奠基人,其文學地位是絕大多數後繼者都難超越的。
公主這一番亂糟糟的排練,也讓沈哲子察覺到他這一個嘗試其實還不成熟,有許多需要改進的地方。比如台詞多取五言,形式比較拘泥,如果再配上許多樂府雜調詠唱,則不免更加紛亂,缺乏一個統一的基調。
不過藝術形式的嘗試,本來就很少存在一蹴而就的成功,作為一個觀賞藝術,除了本身的表現形式是否成熟以外,還要考慮受衆的接受程度。這些都需要一點一點的磨合,看公主那樂在其中的樣子,沈哲子對此倒也不必再過分關注,由得興男公主自己去琢磨。
興男公主雖然趣味不高,但對藝術表達的要求卻是精益求精,單單吟詠已經無法讓她滿意,甚至讓家人取來幾具家裡收藏的甲具,自己披挂着沈哲子早年所用輕甲,手按佩劍,威風凜凜的教導家人。
看她那認真不乏煩躁的架勢,沈哲子真擔心這女郎氣性上來了,誰要是一直演不好便上前給其一刀子。總之一群家人們被公主這偶發的奇趣興緻搞得一個個叫苦不疊,盡管天色已經昏暗,一群人又被拉到花廳裡,手裡拿着抄錄的台詞紙片,小心翼翼的對詞。
在這一片鬧哄哄的景象中,沈哲子卻發現那位崔家的小娘子崔翎正一手托腮坐在花廳角落裡,郁郁寡歡的模樣,似是心事重重。沈哲子略一轉念,便讓瓜兒去将那小娘子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