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襄國城西宜嶺附近,有一座莊園,地處山嶺環抱之間,院牆高深,景色宜人,夏有碧濤翻滾,冬有雪嶺起伏,閑來或坐或卧,山河壯美俱入眸中。
這一座莊園乃是程遐的私邸别業,他乃是國中元老重臣,即便偶失君王親昵,但資曆權位卻是無虛,國中無論先發後進之人,自然也都投币獻帛,以求蔭庇。
程遐在城内自然有甲第宅院,但每每心煩意亂時,往往都選擇來此處幽居閑處一夜半晌。城内喧擾太甚,尤其諸多國人乃至雜胡浪行于市,有時候就連他這位宰輔都不堪其擾,深受所害。
而這座莊園,便是他精心經營,真正屬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隻有身在此處,他才能夠享受到片刻安甯,能夠享受到萬人之上的些許尊崇和樂趣。
為了避免招惹私蓄甲兵之嫌,這莊園中甚至都沒有多少丁壯豪奴,許多雜役事務都由壯年仆婦操勞。而除了諸多役使之外,莊園内存儲最多便是美色和财帛。在這方面,趙主倒是頗為豪邁,對于他這元老之臣頗多縱容,并不過分訓斥禁止。
此時莊園主廳裡,炭火烘烤的銅爐熱湯滾滾,灑了香料的蒸汽彌漫開來,将廳室内烘烤得和煦如春。精美的竹榻雕金飾玉,屏風後錦緞彩帛堆疊如密林,即便不以美态風雅觀之,這廳堂内外布置也是奢華到了極緻。
廳堂上下,多有妙齡侍女垂立,室外雖是寒風凜冽,室内卻暖氣如潮,這些侍女多着輕紗羅衫,曼妙身姿俱被恰到好處勾勒出來,舉手投足之間都有大片白滑細膩肌膚綻放出來,無盡風情恣意流淌,任何一個男人身在此間,皿氣都會被頻頻撩撥,沸騰到極點。
此刻程遐的注意力卻不在那些風情美貌的侍女身上,盤卧在榻上,兩眼則專注的望向對面。
坐在席中的是一個鶴發老者,須發俱是雪白,臉龐卻是紅潤飽滿,雙眸亦是神采奕奕,并無絲毫衰老之态。如此疏于常人的姿态,使人一見之下便難作等閑視之。
老者此時呼吸悠長,神态專注,眉眼須發之間都有一股恬淡安詳,對周遭一切俱都視而不見。
他面前擺着一張半丈有餘的木枰,木枰上擺置着或金或玉小巧精緻器皿,這些器皿中各自盛放着香氣濃郁、色澤純正的藥石之物,随着老者修長的手指輕撚細磨,俱都轉化成細膩美妙的粉末。
原本顔色各異的粉末,随着彼此摻雜融合,竟然轉變成此前未有的純正之色,而後被篩出些微傾倒入旁側炭火烘烤的小爐玉壺上。老者十指攏住那玉壺,指掌以一種極具頻率的節奏彈動着,妙就妙在那玉壺穩穩懸在那裡,肉眼竟然看不到一絲輕微的擺動。
再看那老者神态,自有一股濃濃的神聖感,唇中喃喃有聲,雖然聽不清楚在念誦什麼,但若靜下心來細品,恍如大道音節一般令人沉醉舒暢。
玉杵一聲脆響,本已微醺的程遐睜眼望去,隻見那玉壺已經穩穩的擺在枰上,老者兩指并伸,從旁側沸湯中取出兩枚晶瑩的玉杯,而後玉壺輕點,旋即玉杯中便注滿了液體。
嬌美侍女兩手疊起,小心翼翼捧住玉杯,溫軟身軀膝行上前,将玉杯奉至程遐面前。程遐俯身去望,隻見那杯中酒液已成濃而不邪、純而不妖的碧色,而更妙之處在于,左近燈火照耀之下,這碧色中有醒目金色星芒盤舞翻滾,竟如星河之悠遠深邃。
“嚴師君妙法通玄,諸多神異令人歎服啊!”
程遐探出兩指捧起玉杯,擡頭望向對面的老者,眸中不乏傾慕之色。
老者便是嚴穆,聞言後隻是淡然輕笑,繼而端起自己面前玉杯一飲而盡,回味片刻之後才笑語道:“近玄則飄渺,俗眼難度,賞者愈少,神則遊于天外,身則落于塵埃。識我者同達物外,不識者略搏一哂。光祿所見,不過本性之雅,性有相類,自有同趣,毋須外問,俱在杯中。”
程遐聞言後便也不再多說,舉杯至唇邊一飲而盡,繼而更覺奇妙。這酒液經此炮制,幾無酒香流露,然而一落入口中,諸多滋味頓時在唇舌之間肆虐馳騁起來,似是口含猛火,又似人生百味,滾落入喉,自有一股濃郁近乎實質的熱力揮散開來,很快便将四肢百骸俱都充滿。
這股熱力和煦而不暴躁,但卻自有無窮的玄意,仿佛開天辟地的一縷靈動清奇,将他軀殼之内的污濁俱都排遣驅散,整個形體都變得輕飄飄似乎沒有重量,好像下一刻就将要羽化而上,飛臨雲端,俯瞰宇宙!
“妙哉!”
這種玄虛無比,但卻又在真實發生的感覺,令得程遐不知該要怎麼叙說眼下的感受,諸多思緒俱都變得飛揚起來,回味良久才在口中吐出一聲贊歎。
他雖然并無服散之癖,但也不乏獵奇之心,早年偶有淺嘗,但那些散藥性多燥烈兇猛,或有一時奇趣,但過後卻神乏體累,疲憊難當,數日都精神恹恹,許久恢複不過來。
但這一副散,藥性醇厚悠長,極富層次變化,如果說别的散發散起來像是匹夫老拳捶打,那這副散滋味就近似美人素手輕撫,令人從内而外的倍感舒适。
心中一俟閃過這樣的想法,程遐心緒陡然變得躁動,順手一撈便溫香入懷,腹下自有無窮藥力聚集一處,亟待噴湧而出。懷中那軟語嘤咛,泣訴哀求,仿佛久有不聞的仙音,又是從外到内的極緻樂趣。
室内旖旎糜爛漸有失控,嚴穆卻仍心無旁骛,吩咐侍女小心收起他那些制散器具,對榻上正在奮戰的程遐略一拱手,繼而便灑然出門。
良久之後,程遐才從這些樂趣中緩緩抽離,非但不覺疲倦,神思更有通達。癱卧在旁的幾名佳人被他極為理智的推開,翻身披起中衣繼而便在窗前坐定,而後便思考起當下所面對的問題。
主上應該是有意讓太子掌兵南征,但若說這意願有多強烈那也不盡然。畢竟兵者兇事,而且南虜今次北犯之勢甚烈,國中落敗者非止一人,就連主上親征都要慎之又慎。
太子未有兵事經驗,也無顯才流露,如果以為王師雄兵向南就會旗開得勝,這不免太過一廂情願。以主上之能,自然不會作此天真之想。所以讓太子掌兵外出,僅僅隻是選擇之一,主上眼下應該也是遲疑難決,還需要有外力驅使才能使其下定決心。
而且在這過程中,自己也不能表現的太急切,發力太甚。否則落在主上眼中,則難免會覺得自己居心不良,為了阻攔中山王掌兵,竟然不惜推出儲君犯險。
這當中之方寸拿捏,實在不能不細作思量啊!
一邊想着,程遐一邊踱步而起,此時那一劑散餘韻仍未散盡,這讓他的思路加倍的敏捷和通暢。許多原本沒有注意到的細節,這會兒也盡在心内翻騰,無一遺漏。
這一位嚴師君,果然不負神仙之名!難怪北來未久,便廣得世家盛譽,已成時下國中廣受推崇的高人。兼之其人玄說義理精湛,談吐俱都風雅入玄,即便不逐散趣,單單與之坐而相論便是一種愉悅的享受。
話說回來,如今主上也是多召國中賢人高士禮待供養,比如那個番僧佛圖澄。但其實他也聽過佛圖澄論道,諸多番說異論,實在不堪入耳,所幸者無非一時奇異,但若深思起來,乖張之論,不足為信……
如果将嚴師君引見給主上,又哪有佛圖澄狂言詐幸餘地……這也不妥,主上禮遇那個佛圖澄,無非胡虜近番,俱以中國之外而自居罷了,胡性多厲,未必能識玄道妙趣……
如果想要讓主上下定決心使太子掌兵,自己這裡不能發力太過,還需要仰仗後宮婦人之力。劉後多得主上信重,甚至不乏軍國事務相詢,從這裡入手,想必會順利得多。
但如果還是不能阻止中山王,那麼就要想一想該要怎麼防備自保。主上已經放手讓太子參與許多軍務國政,但這還不夠,邺城、襄國之間,禁衛十萬之衆,這才是主上掌軍治國的根本,絕不能交給中山王!
晉家失德,不能籠絡于衆,南鄉諸多高士,俱多投奔向北。比如這一位嚴師君……
其實讓太子掌兵也不是不可能,隻要挑選善戰良将和得力輔臣,又不是讓太子親上戰陣殺敵。劉隗輔佐太子南征,似乎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此人出身世家,與程遐素有隔閡,彼此鄙夷,但卻對南虜之事所知不少。太子執兵這個問題上,與他也是利益一緻……
程遐走動越快,思路便轉動越快,不免更加覺得嚴師君實在神乎其技,能讓人盡得散趣但又不受散害。他如今體内散力已經近乎散光,但卻仍然沒有一絲不适。
但他卻沒有意識到,這一劑寒食散雖然讓他精神亢奮,體力充沛,但是雖然亢奮起來,注意力卻渙散而不集中,思路沸騰如湯,怎麼可能無害,隻是手段更加隐蔽罷了。
一直到了夜深時分,程遐才略有倦意,轉頭看到榻上幾名嬌軀酥軟的侍妾,嘴角不免勾起男人獨有的自豪笑容,繼而心内偶發惡趣想到,主上也是年近六十,床榻之威隻怕早已闊别年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