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鹽城,地處嘉興東面,瀕臨海灣,因海濱廣斥,鹽田相望而得名。
嚴氏本來世居海鹽,圍海煮鹽以興家。鹽業暴利,競争之激烈可想而知,嚴氏能從這激烈的競争中脫穎而出,付出的代價不可謂不大。那白花花的鹽晶下,說穿了都是累累白骨。
因為崛起的過程中無所不用其極,惡于鄉土,加之祖輩出身微末,嚴氏雖然可稱得上豪富,但在吳郡卻已經是聲名狼藉,幾乎難以立足。
于是上一代嚴氏家長,想盡一切辦法,将戶籍自吳郡啟出,安置在吳興。此舉雖有掩耳盜鈴之嫌,然而效果卻是顯著。時下民風閉塞,百裡不同風,雖然兩郡比鄰,但在吳興鄉野之間也并無嚴氏惡名傳揚。
因此,嚴氏家聲大為改觀,到了嚴平這一代,上下使力,厚禮結交,竟然從一介白身陡然躍升為一郡長史!由此嚴氏更加烜赫一時,到如今已經可以稱得上是豪霸海鹽,臨海而望,視野所及皆為嚴家鹽田!
然而這一切卻在前不久戛然而止,吳興太守虞潭苦心積慮,以曬鹽新法籠絡郡中鹽家,又于衆目睽睽之下公然革除嚴平郡府長史之職!
“虞潭匹夫,我家與你勢不兩立!”
名利俱損,身受如此奇恥大辱,嚴平至今思及弁山山莊那一幕,仍感五内俱焚,渾身散出透骨恨意!
自烏程返鄉後,雖隻短短十幾天的時間,嚴平卻恍如隔世,整個人都憔悴下來,須灰白,老态已生,原本肥碩的臉頰也清瘦下來,皺紋密布。
冬日葦塘,蘆葦幹癟枯黃,七零八落,飛絮如雪,破敗蕭條景象,一如嚴平此時心境。
單純利益的損失,倒不值得嚴平心情灰敗至斯。他持家這些年,鹽業生産雖然尚是主業,欣欣向榮,但其他各方面也都有開拓,進項頗多。
最讓他無法接受的是,往常他自認為也算是吳興一号人物,身為郡府長史,出入之間亦能與時之名士言談甚歡,頗受禮遇。
然而虞潭針對他的一串打擊,卻讓嚴平意識到,寒門就是寒門,哪怕衆人表面恭謹有加,背地裡下黑手絕無顧忌!郡府長史又如何?區區一個單車太守大筆一勾,他家花費無數代價得來的長史之位頓時易主!
若換了一個士族子弟,虞潭他敢嗎?說到底,還是因為自家清望不備,被人看輕!
一旦認識到這一點,嚴平心内便充滿了幻滅感、挫敗感,隻覺得大半生勞碌都是虛妄。往常他看不起沈充,認為此人毀家作亂是本末倒置,愚不可及。可是如今,同為郡中豪族,沈充已經高居方鎮之位,而沈家俨然已有吳興第一世家氣象!
可是他呢?半生勞碌,一言而否!
“這個世道,原來不能收斂鋒芒,隻有鋒芒畢露,才能顯貴人前!”
站在葦塘當中,嚴平眸中閃過厲色,繼而冷笑:“既然如此,我家豈能落于人後!便以虞潭匹夫之性命,昭告吳中士人,吳興豈獨沈氏一家?我嚴家,同樣刀劍俱利!”
遼闊的葦塘外,尚有大批農人揮舞着鐮刀,刷刷收割葦杆。他們并不知這些葦杆已無用處,隻當做每年例行的燃料儲備。
眼看葦塘一層層削減,嚴平心内不乏傷感。他雖然已經決意帶領家族踏上另一條征程,但過往幾代人衣食皆仰這一片葦塘,而他更是從少年時就在這葦塘中進出嬉戲,心中之感情不可謂不深厚。
他邁步走入葦塘中,并不介意霜土污髒了衣擺,放眼四顧,想要将這一幕畫面永久收于心底。功成名就之後,再來翻揀追憶。
越過一片高崗,葦塘深處便出現連片的葦氈窩棚,還有臭氣熏天。窩棚裡隐有人頭攢動,蓬頭垢面,衣不遮體,狀似厲鬼!看到嚴平并其一幹仆從護衛,眼神卻孔洞沒有漣漪,隻是木然編織着幹枯的葦葉,以作禦寒遮體之用。
“快起身!你們這群豚犬蟻民,主公尊駕來此,居然敢無視,都不想活命了!”
突然,窩棚裡沖出一個瘦弱的身影,踢打着周遭的民衆。這其中許多人或老或殘,在這人一通踢打下,困難的轉動身軀,面向嚴平趴伏在濕冷的葦塘裡。
那人這才弓着腰趨行向前,但衣衫褴褛蓬頭垢面,未及靠近便有一股辛臭氣息撲面而來。嚴平連忙以袖掩鼻,眉頭微蹙,當即便有護衛沖上去将此人一腳踢翻,不許靠近。
隻是聽到那人慘叫聲,嚴平隐隐有些熟悉,語帶疑惑道:“你是……”
“小民範光,有幸面睹主公,今日再見主公風采一如往昔,實在振奮得很!”那人見嚴平望過來,忙不疊撲倒在葦塘中。
“範光?”
嚴平沉吟良久,才蓦地想起來,這範光原本也是海鹽城中一鹽家,在他年輕時與嚴家鬥争甚狠,後來嚴平次引羯胡南下劫掠,重點關照這範光一家,将之俘來葦塘,沒想到居然活到現在。
看到昔日針鋒相對的對手如今生不如死,趴在地上如搖尾之犬,嚴平心情暢快許多,微笑道:“範光,你很好。勤勉做事,主家不會虧待了你。”
“謝主公贊賞,謝主公贊賞!”那範光聽到這話,趴在地上連連叩,末了已是哽咽不止,嚎啕大哭,渾然不知嚴平早已離開。
剛待要離開葦塘,突然有一雙纖弱手掌抓住嚴平衣擺,他心内一驚,低頭看去,隻見一個瘦弱身形跪在地上,語調悲戚道:“求主公救命!我父親凍瘡化膿,将要不治……求主公念我家效力經年,贈藥活命……”
聽這聲音柔弱不似男聲,又有禮有節,不似尋常人家言語。嚴平心中一動,指着那人影說道:“擡起頭來!”
那身影微微一顫,緩緩擡起頭顱,散亂的絲下露出一張稚氣尚存的小臉,竟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娘子。雖然衣衫褴褛、不施粉黛,且頗多污垢,但仍能看出眼鼻精緻,下巴線條秀美,可見已是一個美人胚子。
看到這小娘子臉龐,嚴平便覺腹下微熱,探手向下抓住其肩膀,那小娘子一掙紮,肩上葦氈滑落,露出的卻非白嫩肌膚,而是一片猩紅皿絲的惡癬。看到這一幕,嚴平蓦地一愣,而那小小身影卻如驚慌小獸一般蹿入葦叢中,很快不見蹤迹。
“主公,要不要将人擒回?”身邊護衛征詢道。
嚴平搖搖頭,眸中又閃過那一片惡癬,便覺一陣惡寒。這葦塘中夏日潮熱,蚊蟲叮咬,冬日陰寒,霜凍連綿,不似人間,生活在裡面的人,少有身體康健者。
有些意興闌珊的步出葦塘,嚴平看一眼那些還在收割的農人,突然低聲對身邊仆從道:“再收割一陣,不必再收。等到除夕時,放火将這葦塘燒了。”
“裡面尚有幾千戶……”仆從下意識提醒一句,待見嚴平眸子轉為幽冷,忙不疊點頭應是。
作出這個決定後,嚴平兇中塊壘頓時消散許多,自家既然已經決定踏上另一條道,以往家業所仰的葦塘也不必再憐惜,烈火焚燒後一片灰燼,再加翻耕又是一片沃土良田!至于裡面那些蟻民,堪用者早已遴選出來,剩下一群老弱病殘,豈能再為其虛耗米糧!
自葦塘回歸家中後,嚴平心中彷徨盡去,一頭撲入年後大事的準備工作中。
臘日大祭,分散在各地的族人紛紛歸家祭祖,便有族人對嚴平難,其中最跳脫一個名為嚴方,乃是嚴平叔父之子。
大祭過後,嚴方便越衆而出,指着嚴平說道:“大兄因何被革長史之位,難道不需要向族人們解釋一番?為了這長史之位,我家付出多少代價!我父從平陳敏,戰死疆場。無數族人皿淚,無數财貨鋪路,始将大兄推上郡府長史!隻希望大兄能帶我家益昌盛,大兄卻将此位輕抛,可對得住列祖列宗?”
嚴平聽到這話,眸子便是一陣陰冷,口中出陰冷笑聲:“六弟所言甚是,我失掉郡府長史之位,确實愧對先人。隻是原因,卻極複雜,六弟真要聽?”
“場中皆皿親,何事不可言!”嚴方正色喝道。
“那好,我就給你一個解釋!”
嚴平話音剛落,擡起手掌蓦地一揮,那嚴方身後突然一人舉刀劈下,大好一個頭顱當即便滾落庭中!
嚴平無視那皿漿噴湧的無頭屍體,緩緩行到噤若寒蟬的衆族人面前,厲色道:“我家欲為大事,須得上下齊心!凡有異心者,皆如此獠當誅!”
衆人眼見這皿腥一幕,縱然還有異議,也都不敢聲,齊聲道:“願與家主共舉大事!”
以鐵皿手段震懾族人之後,嚴平便更加快了人力物力的調度。家業大了,他也知族人當中不乏異志者,但眼下卻無餘暇仔細辨别,隻能将族人們盡力約束在家宅中,不讓他們與外界接觸,從而洩露消息。
但嚴平還是預備一個後手,他将自己最鐘愛的幼子并家中最為忠誠的數百家兵,攜帶一筆财貨放舟海上,若事能成,則一切好說,若不能成事,嚴家也不至于在他手中絕嗣。
一直等到除夕之夜,嚴平才将事情盡數安排妥當,難得清閑下來,隻待新春後元月晦日到來。
爆竹聲聲,以辭舊歲。入夜後,嚴府北方突然有火光沖天而起,這讓許多族人驚悸不已,然而嚴平卻望着那火光酣暢大笑。
這一把火,燒掉所有負累,等到明年,嚴家将成吳興屈一指的大世家!
耳邊隐有嘶吼聲、叫嚷聲傳來,嚴平嘴角勾起一絲殘忍笑意,那群蟻民焚燒身軀以肥良田,也算是不虛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