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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33江北初陣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305 2024-01-31 01:10

  戰鬥力不是頃刻養成,區區一兩場儀式也很難讓時人風貌大勝。

  一場儀式,兵卒們咆哮發洩,到最後基本的隊形都不能保持,一個個或搖擺、或癱卧在校場上,任由兵長踢打喝罵,卻再也不複最初陣列整齊分明的姿态。
他們過往的經曆、認知,并不能讓他們意識到這一場儀式意義何在,哪怕剛才的咆哮,都隻是一場竭斯底裡的發洩,雖然感覺到有所不同,但是究竟哪裡不同,說不清楚。

  校場上亂糟糟的情況,讓圍繞在沈哲子周圍的胡潤等将領都頗覺尴尬。
他們此前為了這一場軍演準備頗多,尤其是在隊列儀仗方面更是用心,為的就是要取一個先聲奪人的驚豔開端。
整個成師誓旗軍禮步驟都演練多次,卻沒想到事到臨頭卻仍是崩的一塌糊塗。

  這對于一心想要報答郎主知遇重用之恩的胡潤等人而言,實在有些不能接受。

  眼見到校場中陣型雜亂、士卒東倒西歪的景象,諸将俱是向前一步将要請罪,然而沈哲子卻先一步開口:“唯勝以飨,不獨甲士共勉,諸位也要銘刻于心。
軍勢儀容,俱是小節。
石世龍之輩,奴中最劣之惡徒,趁時亂而狂虐于世,畜類得顯,凡冠帶之士,情何以堪!
鼎中沸騰,不為執耳,當為薪柴,烈焚此身,與諸位分炙食賊!

  “來日奮戰,與将軍共飨一勝!

  衆人聞言後略作對望,繼而便又齊聲喝道。

  壯氣口号雖然喊過,士氣也已經鼓舞,但等到大軍真正出動時,這一支被沈哲子拟為勝武軍的軍隊并沒有被編入正式的主力序列中。
雖然也跟随大軍正式開拔,但仍是作為後備押運糧草辎重後行。

  之所以要拟定一個軍号,并不是沈哲子一味要求标新立異,而是與後繼豫州軍整體的改編有關。
具體的舉措則是由甲田令中引申出來的一個甲功寄食制度,軍隊不再寄養于具體特定的地點,而是要脫離地域限制,遊掠取食于四方。
當然這個四方眼下還僅僅隻是局限于豫州一隅,但未來範圍肯定會得以大肆擴展!

  庾怿率領主力自濡須口而上,而沈哲子也将徑直往北進軍,與塗中的杜赫會師。
負責鎮守曆陽本鎮的則是庾翼,雖然本鎮遭受正面進攻的可能微乎其微,但庾翼的任務也不輕松,一方面要保證沈哲子部後勤糧道的安全,另一方面還要關注于巢湖方向的戰事發展,随時準備自曆陽西面的東興馳援居巢。

  沈哲子部中陳規、紀友等人留下來,等着押送鄱陽後繼轉運來的糧草辎重。

  很快,沈哲子便率領前隊出發,除了自家精銳千餘部曲之外,還有路永所部将近兩千餘衆,加上沈牧所率領的兩營斥候先鋒。
正式戰卒之外,後繼尚有換以小舟載運的一部分糧草辎重并甲矢軍械。

  自曆陽而北上未遠,便是一片丘陵地,自南而上,含山、臯嶺、皖丘等,一直延伸到大别山。
所謂淮右多山,雖然當中沒有太多緊扼四方的軍事要沖之地,但依照當下的運輸情況和周邊補給環境,仍然給區域内的軍事調度增添許多困擾。

  因為前路并沒有什麼要沖和強勁的對手,沈哲子所部行進也并不快。
當然最主要的也是想快也快不了,梅雨之際過江,優勢在于有四通八達的水道可供依仗。

  沈哲子所部最初上路時,尚有大江分支的橫江浦可供依仗,因而行進還算順利。
可是漫過曆陽,行到含山附近時,橫江浦上遊早已擁堵難行,哪怕有雨水補充,也隻是形成了一片片淤積的窪地。

  水路由此斷途,若是直接仰仗人力、畜力,還要在此等候數日待到後隊趕上。
不過幸在前方十餘裡外另有一條舊吳水道,可供繼續前行。
于是後續兩天時間裡,前陣兵卒們又轉為工兵,清理河淤,開挖水渠,将兩條水道勾連起來。

  但從效率而論,當然直接牛馬畜力轉運辎重要便捷一些,但沈哲子今次北進也不是一錘子買賣,鋪墊好一個基礎,後續也能持續借重水力。

  南北對峙,在淮泗之間大片戰略緩沖區域,而江東又沒有大規模的騎兵隊伍可供調集奔襲,為了避免過于冗雜龐大的後勤隊伍,依仗水道是一個必定的選擇。
所以曆次向北用兵,兵卒們除了殺敵攻城掠地之外,最重要的任務便是挖掘水道。

  原本這種任務,自然是交給民夫最為恰當,甲士們也能保存戰力。
但問題是,在這一片緩沖地帶,幾無可以征發的民力!

  講到這一點,那也是前輩造孽、後人遭殃!
三國年代吳魏對峙,誠然圍繞合肥要塞展開數次大戰,但接連折戟之後,東吳也不再将合肥當作必取之地,将重心轉移為對人口的掠奪。
頻頻過江深刨重犁,而曹魏在這方面自然也不會手軟,民衆盡數往北抽調,造成一片廣袤的無人地。

  雖然中朝南北合一,但短短幾十年的統一,根本不足以讓這一片久受戕害的土地恢複生息。
接下來又是衣冠南渡的永嘉大亂世,這一片百戰之地更加談不上什麼經營和休養。

  荒涼,這是沈哲子一路行來最大感觸,放眼望去、林草青蔥,但就是沒有人煙。
舊年的坡塘、村舍,撥開那雜亂茂盛的荒草,依稀還有痕迹可存。
野鳥築巢,豺狼橫掠,就是沒有人煙!

  當然這也并不是絕對,隊伍在此駐紮第一夜,便遭到了襲擊。

  夜中仍是沉甸甸的陰雲,天際星月無蹤。
沈哲子在中軍營帳中睡下未久,便聽到營門處鼓響示警,他即刻披甲沖出營帳。
此時帳外已是營火大漲,沈哲子在親衛簇擁下,持劍匆匆奔往騷亂之處,行至半途,已有兵尉舉旗馳來,回報辎重營遭到不明敵人騷擾,負責訓營的沈牧部已經将賊衆擊退且遠追出去。

  沈哲子聽到這裡,眉頭不禁一皺,夜色沉重,敵暗我明,最重要是守住營盤不失,實在不宜出營遠追。
不過轉念一想,沈牧也是久從于軍旅,這種軍事常識應該不會不知,既然追出去,想必也是有其考量,或是夜襲之衆真的并不足慮。

  盡管如此,沈哲子還是下令鳴鼓起宿,兵卒們穿營而出,繞着營壘警戒,同時又派出小股斥候,巡弋左近。

  就這樣忙活過了大半夜,一直到破曉時分,營外才傳來消息,追敵的沈牧已經在歸途中,直撲賊巢,大獲全勝!

  聽到這個消息,哪怕還沒有具體的細報,沈哲子也明白今次是虛驚一場,來犯之敵不足未慮。
軍士苦勞半夜,俱都疲乏,這時候路永部也已經移營至此換防。
于是沈哲子便又下令軍士解散,返營休息,他自己也不例外。

  待到午後,沈哲子才睡起,出帳時便有親兵禀告,沈牧所部已經歸營,并且驅回此戰百餘俘虜。

  沈哲子聽到這裡,便穿營去見何人竟敢如此大膽來犯,當他到達營中一角安置戰俘處時,路永已經來到,且已經審訊過幾名戰俘。

  看到沈哲子到來,路永便提着一名衣衫褴褛的戰俘行上來,笑語道:“昨夜擾營者,原來隻是一群伧夫小賊!
這一批賊衆,早年末将鎮于曆陽時便曾有聞,乃是一群遊食于含山、臯嶺之間的惡徒。
因其并無大惡衆怨,又行蹤不定,難作招撫,所以早年部從于此多是視而不見。
不意今次竟敢侵犯王師,卻被沈侯直搗賊巢一戰擒定,可謂壯矣!

  路永對沈牧的淺捧奉承,沈哲子并未在意,至于這一批賊衆的來曆,他也并不感到意外。
類似的盜賊,他去年在塗中也有見過,亂民流亡于外,或是存身塢壁被大軍擊破,無處安身,隻能聚嘯為惡,寇掠為生。

  隻是這一批賊衆,看起來較之塗中他所見的還要凄慘。
一個個衣不遮體,蓬頭垢面,譬如路永手中擒住這人,看起來骨架極大,想來原本應該也是一個壯卒,但眼下卻瘦骨嶙峋,皴面皺皮,一雙灰暗的眼珠嵌在鼻梁兩側,兩眼裡滿是驚恐遊移,幾無人的模樣。

  這一片被圈起的營地裡,類似賊衆還有百餘人,多是男丁,老殘婦孺俱無。
而他們賴以劫掠的武器眼下都丢在營地一角,無非木杖竹槍,偶有一二尖端鑲着鐵片銳釘,已是難得的兇器。
上面除泥漿之外,尚有黑褐痕迹,已經完全浸入木質裡。
可見他們就是憑着這樣簡陋的兵刃,仍是害命不少。

  沈哲子不是一個良善之人,多數時候都理智的近乎殘酷,然而就算如此,他仍不敢深思腦補這些賊衆過往的經曆,如何被世道加害至此?
又如何将世道之惡加諸旁人身上,苟活至今?

  “先給湯食,仔細審訊,稍後來報。

  沈哲子語調沉重吩咐一聲,而後轉身離開,揉了揉有些酸澀的鼻子,眸底已經有一層水汽聚起。
他仍未心堅如鐵,或能忍見屍橫遍野,卻實在不能細睹皿肉同胞人形厲鬼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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