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邽所在,秦時便設縣治,為天下之先。漢武名臣金日磾受封于此,鄉中遂有金氏陂等地稱……”
鄉道上,一行數百人衆,大半都是徒步,當中十幾匹驽馬有人騎乘,王猛正在其中。而這一隊人,正是昨夜蕭元東所言入軍迎師的鄉衆,王猛跟随一同入鄉赴任。
至于軍中那一部分歸屬縣治的役卒和物資,則需要蕭元東軍權交接完畢後再作分配送抵。當然王猛也非孤身上任,身後也跟随着十幾個吏員并壯卒。
隊伍中一名老者正滔滔不絕向王猛講述着下邽的曆史淵源,這老者望去慈眉善目,一副美髯垂至兇口,正是接受行台任命的下邽縣令翟慈,左右俱都呼之翟公,能夠組織數百鄉衆來迎王師,可見也非鄉中寂寂無名之輩。
翟慈講述的過程中,王猛始終嘴角挂笑,臉上也一副認真傾聽的神情,不時做出一些感慨反應,始終落後半個馬身,并不因對方的客氣恭維而倨傲。
雙方雖然各自持禮,但實際氣氛卻遠不像表面上那樣祥和。這一隊鄉衆泰半都是年紀老邁,青壯者乏乏,大概是擔心壯力集聚太多會被王師直接扣留征發。動蕩年代,生民求活本就不易,能夠集結數百名半百老人,可見這位翟公也是用了心。
王猛一邊前進着,一邊也在思考這些鄉人心迹。王師前鋒探入他們的鄉土,他們或是既沒有實力也沒有膽量頑抗,雖然形勢所迫主動投誠,但對王師又談不上信任。這個翟慈煞費苦心擺設此類迎送虛禮,可見提防之外,對于王師的力量也是有招引倚重的念頭。
王猛思忖之際,隊伍中其他鄉老們也在半遮半掩的審視着他,對于他的到來也是充滿了提防與猜測,遠不像表面上所表現出來的歡迎态度。
“這位王郎君,實在太年幼了,較我家長孫還顯稚嫩。王師将他放置鄉野,究竟存的什麼心意……”
“老叟可不要因年淺輕人,據說天中行台那位沈大将軍年齡也不算大,難免專用少賢。這位郎君或許心裡就存着什麼激謀險策,一旦透出就要讓我鄉人不得安生……”
諸多竊竊私語的議論聲在隊伍中響起,有的甚至傳到了王猛耳中,那位翟慈也在不動聲色的斜視着他,見其神态并無明顯異變,心中也不免泛起了一些嘀咕。
“老叟厭聲,總在自誇鄉土,實在深居怯行,乏甚見識,倒讓郎君見笑了。鄉野久無秩序,都渴王命再傳,郎君奉令入此,還未及請問台中大将軍可有樞令傳告?但有所命,我等鄉徒雖是卑鄙,但也一定竭力奉行。”
翟慈打個哈哈,又望向王猛說道。
王猛聞言後,連忙擡臂拱手,垂首道:“區區晚進,明府呼汝稱字即可。行台賢勇标立,晚輩于中不過微末,大将軍雄略如何,實在難于涉望。今次奉命入鄉,也是寄望衆位鄉老勿因愚鈍怨我,鄉德稍加惠澤,容我就近法賢,稍作長進。”
王猛雖然口風緊,但态度也是恭謹和藹,倒是讓人不生惡感,言談遊覽之間,便抵達了金氏陂。
金氏陂所在,乃是一片開闊的土層高坡,左側是一片丘陵山林,右側則有白渠故道切割而過,坡上泰半荒蕪,随處可見幹涸的灘淤并蕭條的葦塘,一眼望去與關中其他境地也無不同。
“陋鄉寒苦,盜匪橫行,老朽等慚愧不能守庇一方安甯……雖然王命及此,授設縣治,但畢竟日短,匆匆無暇設署,也隻能因便就宜,先作簡居安頓,實非有意怠慢……”
行途中,隊伍裡鄉衆們便逐漸散去,各自歸家。到最後隻剩下翟慈并身邊二十餘人,将王猛并吏卒們穿過一片河溝叢林,抵達一處設立于荒野的半殘塢壁,而後翟慈便指着那多有褴褛身形出入的塢壁,滿是歉意的對王猛說道。
王猛策馬上前,稍作眺望,這塢壁周圍荒草雜生,隐有微徑透出,荒地上偶爾有一些燒荒農田,稀稀疏疏種植着一些菘、粟等作物。農人們蓬頭垢面勞碌其間,隻是在察覺有人接近後,才擡起木然的臉龐,臉上則流露出兇惡警惕之色。
那一座塢壁已經不知何年建成,外牆都已經坍塌過半,隻用一些亂七八糟的蒲草、竹籬修補,牆下堆積着大量的人畜糞便等穢物,還未靠近過去,惡臭已經随風而來。
略作觀望之後,王猛才又返回來,望着翟慈正色道:“晚輩入此,本是奉命恭為明府臂助,非是惡客叨擾,明府這麼說,那就太見外了。我也并非世族榮養膏梁之徒,往年落難逃荒,掘土穴居都是尋常,草廬茅棚,大凡能稍遮風雪,又怎麼敢挑剔。”
翟慈聽到王猛這麼說,先是愣了一愣,而後老臉上笑容便濃厚起來:“王丞能有如此體諒念想,真是讓我松一口氣,其實……”
“其實晚輩與明府,若無王命牽連,不過荒途陌客罷了,能夠稍得指引,已經感念不盡。但正因王命所重,因是不敢自輕,行不入邪,居不近穢,遇德則親,遇惡則斬,若是行迹悖離此用,則是自逐王法之外。唯此一點自珍,實在不敢因人情便宜而作自棄。”
王猛講到這裡,臉色更顯凝重:“縣治草創,簡陋難免。因是才更需正身自警,更不敢放縱于明府當面。王臣不居荒舍,王法不恤賊窟。猛不敢妄求居卧華軒,惟求明府境中指劃明朗方圓,允我夯土伐木,自架屋舍……”
“小子猖狂……”
王猛話音未落,翟慈身後一名強壯後生已經頓足怒吼出聲。
王猛聞言後也陡然瞪大雙眼,手握佩刀怒聲道:“王命在身,誰敢迫我行邪,必與生死搏争!”
“退下!”
翟慈見狀,眼神稍作乜斜,指着身側那人訓斥一聲,繼而又望向王猛,凝聲道:“此方塢壁,舊年多庇鄉士亂中得活,老夫幸在此列,王丞如此議論,莫非我鄉土鄉親俱為邪荒賊徒?”
“入治為正,法外則賊!若此鄉可稱正土,生民各得安生,何須野遁求生?王師大義在肩,匡扶正統,因是鏖戰三輔,所在布設王命法度。若非翟公承受行台嘉命,大将軍正色立朝,于此遣用豈止一猛!但若翟公隻是僞承正命,猛甯死不于此鄉錐立!”
王猛抽刀在手,橫持身前:“愚一死又有何惜?請公試觀,行台所用,忠勇标立,法劍萬千,邪賊縱得一時苟存,久則必遭屠戮!”
随着王猛抽出刀來,翟慈并其身後衆人臉色俱都一邊,十幾名壯卒欺身而來将翟慈簇擁在當中。然而又過了一會兒之後,翟慈才擡手推開衆人,大笑着闊步行上來,指着王猛笑語道:“天中少賢,壯骨難掩,果然稍作試探,便顯露于外。”
說話間,他臉色又恢複此前慈眉善目的模樣,長歎一聲,不乏惆怅道:“王氣旺盛于天中,我等三秦父老實在又渴又妒,鄉境久乏秩序,鄉親也都久絕賢聲。今日接引王郎至此,确有幾分存念刁難,但也是想請王郎試觀,此中惡所難民,三輔郊野比比皆是。老朽計短,縱有承治惠民、切痛念想,卻實在無力能為。我是深盼王郎能謹守此志,将這些污穢惡處掃蕩一空,使此寒鄉苦衆再歸安生!”
老者變臉這麼快,王猛一時間都反應不過來,他雖然已經器謀漸成,但終究還是有幾分稚嫩。
直到翟慈上前,全無嫌隙、熱情如初的拉住他持刀的手,才有些生硬的将佩刀收起,示意身後衆人也都收起兵械,而後才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猛自效力踵行明府之後,待命拾遺,不敢懈怠。”
翟慈聽到這話,臉上笑容更加濃厚,親自将王猛攙扶上馬,才一臉欣慰道:“大将軍雄才鎮國,壯志撫邊,更遣此英壯少賢入鄉為用,可知仁心顧我,鄉土入治、生民歸安,指日可待!”
眼見這老者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王猛一時間也是大感受教,入治最初便上了生動一課。他不知自己若是一時膽怯、存念忍辱負重而住進此處,又或幹脆負氣而走,事态會向哪一步發展。但如今卻是深刻感受到,未來他若想成功立足于此,類似的挑戰肯定不會少。
雖然說近遭便有弘武軍精銳可以作為他的靠山,但是臨行前蕭将軍也講的很清楚,弘武軍駐此是有其軍事任務,也并非全是為他保駕護航。他若真動辄求救,那隻能說明他自己不配此位。
譬如今次他若真不管不顧的直接返回弘武軍大營中訴苦,則不啻于直接抹殺否定了弘武軍招撫這些鄉宗的前功,就算弘武軍肯出面助他,痛殺這些刁難他的鄉豪,然後呢?
他是行台任命的下邽縣丞不假,這個翟慈也是行台所任命的縣令啊!
如果說此前行營枯坐一夜讓王猛讀懂了學以緻用,要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那麼今天這一課則讓他明白,無論目标如何明确,道路總有曲折。
這個翟慈因為要借勢行台,不敢交惡所以容忍了他,而他又何嘗不需要借勢這些鄉豪,才能在此境有所作為。行台的存在,弘武軍的存在,隻是讓人不敢忽視他。而若想得到真正的敬重,還需要依靠他自己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