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陽一戰,可以說是淮南軍打得最為順利的一場戰事。雖然如此大規模的戰事,他們統共也沒有打過幾場。
當淮南舟船正式靠岸登陸的時候,整個黎陽大營已經完全崩潰下來,大量兵衆嚎叫着向後方奔逃,道路間、營壘中乃至于溝渠裡,到處都湧動着慌不擇路的人群。
當然,也有的營壘營門深閉,兵長将領們奔走于營房之間,大聲叫嚷着約束那些悸動不已的兵衆們,同時心内也不乏忐忑不安,頻頻往營外望去,擔心淮南軍不與他們交涉投降事宜。
打了敗仗,誠然惶恐不安,但如此輝煌大勝,同樣讓人措手不及。
都督扶植年輕将領的用意已經極為明顯,作為督戰宿将的路永、毛寶等人也知淮南軍在如此優勢之下勝算已經極高,所以也将許多年輕将領安排在一線戰陣,半是磨練半是提拔。
原本他們還以為,敵軍縱使不敵,最起碼也能支撐一段時間,一段惡戰是免不了的。可是卻沒想到,剛一靠岸所面對便是敵軍全面崩潰的混亂場面。
如此一來,這些缺少經驗的年輕将領們因為各自應變能力高低不同,所作出的應對也都不盡相同。
有的将領按照原本戰術安排,不管敵軍如何狀态,下令攢射清理出一片登陸空間,搶占制勝要地。有的則望着堤岸上那些黑壓壓跪成一片的敵軍将士們,猶豫着該不該即刻納降,忙不疊派兵向後方請示。
也有的則快速反應過來,不待戰船靠岸,便直接放闆泅渡登岸,快速抓捕岸上那些驚慌失措的敵軍将士,拷問訊息同時控制岸上那些敵軍中身份、地位不低的将領。
淮南軍的應對混亂隻持續了一瞬,後陣中督戰将領們很快便乘快舟抵達最前方,首先騰出幾艘船隻将近堤那些請降敵将們盡數驅到船上,第一時間拿到黎陽大營準确完整的情報。
然後便是毛寶親率五千卒衆換乘小船,直接沖過敵軍所挖掘的河渠,撲向大後方存放辎重械用等物的黎陽城池。此時城内已經有幾千亂軍聚集,但彼此也是各自為敵,互相哄搶。淮南軍自水營直接沖進黎陽城内,城内亂軍不能強阻,而後便是大規模的翻城出逃。
此時,渡口處淮南軍也開始大規模登岸,近萬精兵控制住黎陽津,分别占領幾座大營中重要的營壘,至于騰出的舟船,則用來将一部分率先投降的邺地将士載運送回硗尾河洲暫時監押。
至于那些仍在營壘中的将士,棄械之後盡被驅入幾座空蕩蕩、已經被拆除得僅剩圍牆的大營中。然後便是收撿械用、營帳之類,短短幾個時辰之内,整個大營便被拆除了将近一半,諸多收繳械用,俱都被堆放在那些空地上等待清點。
在淮南軍接收大營的過程中,路永始終率領一部水軍在津口鎮後,同時派船速速返回調運騎兵隊伍過河。亂軍易動難安,短時間内絕對不能穩定下來。眼下貿然登岸追擊,機動性欠缺、收效甚微不止,還極有可能遭到亂軍反噬撲擊。
從黎明發起進攻,一直到夜深時分,整個黎陽大營的接收仍未完成。但哪怕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勞碌,淮南軍士氣仍是高亢,一如大營周圍那些沖天火柱。
一些年輕的将領們和尋常士卒,尚還隻是有感于淮南軍的戰無不勝而自豪滿滿。但像是路永、徐茂等親身經曆過永嘉之禍,親眼見識、親身領略到匈奴、羯胡是怎樣的氣焰嚣張、禍亂神州的宿将,感受則更加深刻,乃至于生出些許迷茫。
他們這些人,人生旅程已經過半,回首這半生經曆,究竟失去了什麼,又得到了什麼?往年被胡虜暴擊痛追,背井離鄉、遠遁千裡的是他們,如今率軍北上,攻必勝、戰必克,以厚重銳武之軍勢,直接壓垮數萬賊衆大軍的,也是他們!
這個問題,似乎很複雜,又好像很簡單。前後對比,差異好像隻在于他們追随了一位永遠不會讓人失望、能夠讓每一個人的努力能夠得到豐厚回報的主公。
然而為何都督能夠做到這一點?他們是真的想不明白,也無須為此勞心,隻要踵迹追随,未來必将走向一個個更大的輝煌!
後半夜,韓晃所率領的五千騎兵抵達黎陽津,在大營中休養了幾個時辰,待到戰馬消除了渡河所帶來的不适後,便向黎陽以北發起了席卷掃蕩!
配合騎兵行動的,乃是淮南軍各路水軍,沿着一些河流支道,快速向周邊進行滲透。諸多遊蕩在郊野的潰卒,包括左近一些鄉衆們俱都被驅趕出來,被舟船源源不斷的送回黎陽大營。
蕭元東成為淮南軍督護之後,在此次追剿中自然也參與其中,他選擇涉過衛水稍顯荒僻的一片區域,這裡因為遠離水道,并不能最快捷的退回邺城,因此向這個方向潰逃的敵衆并不算多。
之所以選擇這一片區域,也是在發揮高風亮節,将更多軍功讓給那些運氣不算太好的朋友們。
畢竟在這一場戰事中,他所部人馬收獲已經不少,在黎陽之戰前便早已經鎖定一樁大功,不獨自己被拔用為督護,麾下将士們也已經确定将會有幸列入第一批軍功授田的名單。
而且都督已經明确表示,在這正場戰事完結後,将會再建立一支有獨立作戰權的軍隊,交由他統率,成為名副其實的督護。
所以蕭元東肯讓出主要的獵功區域,也是存念交好各軍,等到那支軍隊正式組建的時候,才好得到其他将領們配合推薦勇卒,最快形成戰鬥力。
但有的時候,往往事與願違,又或者說運氣這個東西簡直無解。當蕭元東率領他所部兩千騎兵在向衛水西側清剿時,一路都有斷斷續續的敵蹤痕迹,沿途收撿了數百名潰卒,而後便循着蹤迹追進了一片丘陵中,而後便在一條山澗轉彎處發現了近千名敵卒。
蕭元東雖然不乏高風亮節,但湊到眼前的戰功也絕不能置之不理,當即便率軍包抄,直接将這一路敵卒圍困在了山澗這裡。
“莫非天要我亡于此處?”
隊伍中,須發雜亂的石堪望了望山澗對面那些淮南騎士們,臉上充滿了挫敗和絕望:隻要一個時辰,隻要一個時辰就能穿行過這片丘陵,然後抵達枋頭附近,那裡有一個飼養戰馬的牧場,可以在那裡獲取戰馬繼而奔向枋頭,與枋頭的郭榮彙合,再覓生機!
不過,禍兮福之所倚,石堪逃亡之旅止步于此,未嘗不是一種幸運,因為可以少承受一次命運的打擊。
此時山丘另一側幾十裡外,并不是石堪所想仍在對峙狀态,而是殘留着大量的戰鬥痕迹,那痕迹之慘烈顯示出原本這一處區域戰場此前所發生的戰鬥,較之黎陽這個主戰場甚至還慘烈幾分。
不過詭異的是,這些戰鬥痕迹并非分布在東西枋城之間,而是主要集中于東枋城以及更偏北位置,好像東面突然出現一路強勁的敵軍,向駐守于東枋城的邺地軍隊發起了兇猛的攻擊。
而事實也的确如此,此時在西枋城與汲郡郡城之間這一段路上,正有一路兩千多名殘軍向西面倉皇而行。而在這一路敗軍中,兩名統帥之間正爆發出激烈的争吵。
“為何不固守枋城,反要棄逃郊野?你難道擔心我軍死得不夠快?”
一駕闆廂俱被拆除的馬車上,郭時平躺在一團絲絹雜絮堆起的墊子上,左肩胛處被緊緊包裹起來,但仍有皿水不斷從繃帶中滲出來,打濕身下大團的雜絮。此時他蒼白臉色充滿憤怒,目眦盡裂怒視着坐在另一側的郭榮。
他的确有憤怒的理由,此前戰場上因被流矢命中而昏厥,迷迷糊糊中轉移到已經人去城空的西枋城,可是當再次醒來時,軍隊已經離開了西枋城,正疾行向西而去。
郭榮這會兒臉色也并不好看,聽到郭時的诘問,臉上頓時閃過一絲陰厲,恨恨道:“若你肯聽我勸告,從緩以行,何至于落到這一步危險境地?西枋敵将謝艾乃是知兵之人,如今竟連要塞都棄置不守,可知餘處已生大變。憑我等殘弱之衆,若還留在枋頭,才是必死無疑!”
他們之所以落到這一步田地,原因也很簡單。此前郭時進攻西枋城傷亡慘重,而後郭榮以統帥之名,将其他幾路軍隊陸續撥入郭時麾下。
原本這過程也算順利,但郭時卻不滿于其他幾軍各自将領仍存掣肘之念,兼之與其中幾人還有私仇,因此将幾名将領羁押暗殺洩憤。盡管如此,因為有郭榮的配合,局面一時間還能鎮壓得住。
但壞就壞在石堪後續派來的那一路增兵,其将領名為劉禾。在郭榮宴請劉禾的時候,郭時擅自作主以伏兵沖出直接斬殺劉禾,并因此前流言為借口言是劉禾暗中投敵,死有餘辜。
如此局面便徹底崩潰,劉禾的兄弟劉泌率部直接攻打東枋城為兄長報仇,因此徹底引爆了東枋城所積壓下來的隐患。如果不是東枋城堅固難攻,郭氏這一對難兄難弟隻怕要直接身死當場。
而後局面便是快速變化,西枋城的淮南軍同時出動,不知為何與劉泌的亂軍合流,直接丢下枋頭向北而去。
後來便是眼下這情況了,枋頭發生如此驚變,郭榮甚至不敢通知石堪,率兵轉移到西枋城後确定此處淮南軍的确已經離開,頓時便意識到大事不妙,繼續率軍西進。擔心影響行軍速度,甚至不敢放任軍隊在汲郡擄掠。
郭時也自知今次是他壞事,聽到郭榮這麼說,一時間便沒有了說辭,隻是半晌後才澀聲道:“看來你那飲馬于河的妙計也落空,那麼現在又該何往?”
“經河内,去河洛,引回關中族衆,未必不能再圖大事!我警告你,今次切勿再自作主張,否則,咱們都要橫死于途!”
郭榮沉聲說道,言中不乏暗恨,看到郭時那仍有幾分茫然的眼神,更覺豎子不足與謀。然而眼下,他卻隻能與這莽夫捆在一起,才能得到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