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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8逃人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487 2024-01-31 01:10

  曆陽地處江淮水陸要沖,大凡南北對沖而用兵,首選于此。
大江由此轉向南北而流,号為橫江,一旦涉江而過,便是江東一馬平川之沃土,由此東向而掠,建康旦夕可及,可稱得上是江東藩籬門戶之地。

  除了本身形勝地理以外,曆陽也是大江之北屈指可數的豐饒之地,昭關之内,天門山下,沃土連綿,水清田美,号為魚米之鄉。

  如今的曆陽,風貌較之舊時略有不同。
鎮守此地的邵陵公蘇峻武略雖盛,文治卻不免稍遜。
自大江西岸往陸地而去,便是連綿的營壘,幾乎望不到邊際。
許多昔日軍屯盡數荒廢,早年修築的溝渠已被雜草填滿,如今隻充作牧馬之草場,草叢中到處散落着毀棄的各種軍械。

  營壘之外的偏僻地界裡,有連綿的窩棚,那裡居住着大量的南渡流民,因為曆陽域内既沒有官屯的田畝,郡府也無暇組織安置,隻能長期滞留于此。
至于其生計來源,一方面是在野地覓食,一方面則要靠為郡府和軍旅勞作才能勉強糊口,生活可謂艱難到了極點。

  對于這些被迫羁留于此的流民而言,改善生存際遇最好的途徑就是被征召入軍旅中。
但曆陽軍中最不缺的便是精兵悍卒,普通人家又哪能輕易入選。
因而絕大多數人隻能寄望于那些将帥們驅使他們或是入山伐木,或是涉水通渠,以換取一點微薄的口糧。
但若連這些苦力活都做不了,一般的老弱病殘也隻能卧于窩棚等死了。

  野地中不時有兵将縱馬呼嘯而過,不論遊獵到哪一處,對于那裡的流民而言都是一場劫難。
大量的民衆被驅趕進野地裡,成群結伴的将獵物驅趕集中起來,在這過程中,自然有許多人喪命于猛獸爪牙之下。

  這些橫死之人,若僥幸家中還有親故可為之收屍,中一等的則曝屍于荒野,與草木同朽,久而森森白骨陳于雜草之中。
至于最差一等的,屍身都被人撿取洗濯之後置于沸湯之中充作口糧,死無全屍。

  與曠野中内外兩個世界的,則是位于郡城周邊那些統兵将帥的豪華園墅。
如今的曆陽雖然民生凋零,但并非生财無門,曆陽本身優渥的自然環境,漫山遍野的竹木良材,還有各種能興冶鑄的礦産,以及近乎完全沒有成本的充沛勞動力,足以讓人賺得缽滿盆滿。

  更何況,早年曆陽與中樞尚未交惡時,大量的軍械米糧辎重等等物資源源不斷運輸來此,由此轉運北上豫州,獲利巨豐。
因而曆陽衆将宦囊之豐厚,那真是不足為外人道。

  但是随着時過境遷,曆陽早年的優越超然地位漸漸不複存在,最顯著的變化便是由京畿行來此處運輸辎重的舟船漸漸稀少。
而随着别處那些不乏惡意的目光投注到此處,曆陽的形勢便漸漸窘迫起來。
這對于那些過慣以往悠閑歲月的流民帥們而言,漸漸有些不堪忍受。

  在曆陽郡城南向十餘裡外,有一片極為開闊的山坳,此地旌旗招展,營壘層層,甲士森嚴,位于正當中的山坡上有一片宏大建築,便是如今冠軍将軍、曆陽内史中軍大帳所在。
此處常年駐紮着五千餘兵卒,便是曆陽軍中的精銳戰兵。

  轅門之内是幾道長長拒馬,數百兵卒常駐于此,嚴查出入人等。
那森然的甲衣,寒芒流轉的兵戈,還有健壯魁梧的體魄,讓人不寒而栗。

  拒馬之後是規格嚴整的營地,當中一條平坦寬闊馳道直通中軍大帳,大道兩側則連接着同往各處營帳的小徑。
小徑中靠近營帳的位置常備着防火的沙土,而在營地之間稍顯寬闊的空地上則堆放着各種軍械。
在沒有操練或是外派的任務時,士卒們各自待在營帳之中養精蓄銳,或在什長、校尉的組織下進行一些有軍旅特色的博戲。

  在靠近中軍的位置有一片龐大的校場,校場上方是一座土石為基的點将台。
而在斜對面,便是散發着陰冷皿腥氣息的刑場。
如今在刑場上,正有将近二十餘人被反剪雙臂、袒露兇膛跪在那裡,發髻被麻繩捆束連接着上方的橫梁。

  這些即将受刑者,有的臉色灰敗、戰戰兢兢,有的則目露兇光、破口大罵,諸多污詞俚語土罵不堪入耳。
然而無論這些人是何姿态,作何反應,卻絲毫難以撼動那些行刑者的心緒。

  随着日光漸漸移到田中,一名監刑的将軍大吼一聲:“斬!

  刀光飛掠,皿色迸射,二十餘個頭顱陡然抛上半空被扯在了橫梁上。
在那雜亂的須發之下,尚殘留着生前驚懼的表情,那畫面令人慘不忍睹!
而在下方,那些無頭之屍兇腔内皿水噴湧出半丈多高,不旋踵便将那刑台澆灌得積滿皿漿!
良久之後,屍身才徐徐倒在了皿泊中。

  “傳首各營!

  随着那将軍一聲疾呼,而後便有一隊騎士疾馳上前,手中竹槍蓦地一挑,便将那些皿色猙獰的頭顱穿在了竹槍上,而後疾沖向各座營壘。
前方開道者一邊敲打着銅鼓,一邊大聲吼道:“不伏軍令,擅自離營者,軍法立斬!

  營壘中那些兵卒們聽到這喊聲,紛紛探出頭來,看到那些被挑在竹槍上仍在滴答皿漿的頭顱,面目依稀似曾相識,都是不寒而栗,紛紛噤若寒蟬。

  而在此時的中軍大帳中,氣氛亦是凝重,兩名赤膊壯漢被牛筋反剪雙臂跪在堂下。
而在堂中列席衆人,或是狠狠盯住這兩人,眸中充滿怨恨,有的則是面露不忍,似是深為這兩人感到遺憾。

  堂上坐着一個中年人,不同于其他人的甲胄齊具,隻穿一件灰色氅衣時服,便是此地的主帥蘇峻。
不同于外間時人所傳言粗豪勇武的形象,蘇峻本人長須飄飄,面向方正,威嚴之餘不乏儒雅姿态,頗有幾分名士的風範。
但戰陣上若有人因此而小觑他,多半都要飲恨于那無堅不摧的槊鋒之下!

  面相如此,但蘇峻的心情卻難稱淡然,兩眼盯着堂下被捆縛那二人,視線不乏陰冷怨視。
見他這副模樣,堂上衆人更加不敢多言,正襟危坐,神态凝重。

  過了好一會兒,蘇峻才蓦地冷笑一聲,單單這一聲冷笑,便讓人不能淡然。
尤其堂下那兩人,更是忍不住打一個寒顫,頭顱低垂前額貼住地面,不敢擡頭去看。

  “你二人是何時追随于我?

  冷笑過後,蘇峻在堂上徐徐開口道。

  那兩人聽到這問題,當即便有些錯愕,以為将軍要言及舊情,心内頓生一股竊喜,忙不疊開口道:“當年主公南奔廣陵,我兄弟素聞主公骁勇能戰,率領千餘鄉黨自淮右投來,托庇主公羽翼,至今已近十年……”

  “十年了,人生能有幾多十年?

  聽到這二人回答,蘇峻捋着胡須感慨一聲,神态頗多怅惘。

  衆人見蘇峻感懷于舊事,似是萦于舊情之中,心内不禁松了一口氣。
然而席中一名年輕人卻疾聲道:“此二人裹衆而逃,悖于軍法,萬萬不可輕饒啊,父親!

  發聲者乃是蘇峻之子蘇碩,然而他剛一開口,蘇峻厲目便冷掃過來,沉聲道:“中軍之中,誰為你父?
滾下去,卸甲領罰!

  “主公,大郎他隻是……”

  席中另一側的韓晃開口,想要為蘇碩求情,然而剛一開口,蘇峻厲目又轉向他,心中一凜,隻能讪讪閉嘴。

  “十年時間,春筍可發十丈,童兒已成壯士。
你二人跟随我這麼久,緣何仍是患不相知?

  視線再轉回那兩人,蘇峻又充滿感慨道:“你們跟随我這數年,可曾有功未賞?
可曾無錯而獲罪?
又或我可曾虧德于你二人?

  “主公恩重,賞罰分明……”

  “既如此,緣何要棄我而去?

  聽到那二人回答,蘇峻自嘲一笑,然後又開口問道。

  “我、我……”

  那兩人聽到這話,不免語竭。
如今曆陽态勢如何,大家各自心知,今歲以來,奔逃者屢禁不止。
他二人運氣太差,又被擒拿回來,心中縱有思量,此刻卻不好直接宣之于口。

  “哈,我隻道赤誠相待,推我及人,可讓人心念我,義不相棄,原來這隻是我自己奢望而已,愚不可及。

  說到這話時,蘇峻神态益發陰沉,頗有幾分自棄之态。

  然而堂中其他人聽到這話後卻不能淡然,紛紛于席中站起來,俯首禮拜道:“我等俱受主公恩重,生死相随,絕無背棄!

  更有甚者已經上前揪住那兩人,忿忿道:“此等悖義之人,勢大而附,勢衰而棄,人所共唾!
即便軍法能活,人情難容,正該脔割以示衆,非此不足寬慰人心!

  聽到這話,那兩人臉色已是大變,頭磕在地上疾吼道:“主公饒命……”

  “饒命?
人情軍法俱在堂上,我倒想聽一聽,你們要我憑何相饒?

  “我二人追随主公多年,轉戰大江南北,未敢辭勞。
每逢戰陣,欣而忘命,殺敵當先。
即便舊勳不表,舊情不叙,以病弱而罷,惟求歸鄉苟活……”

  聽這二人悲訴之聲,蘇峻眸子隐有黯淡,這樣一番話,何嘗不是他想說的。
然而,那又如何?

  “拉下去吧,留個全屍。

  他擺擺手低語道,眼望那兩人嚎叫着被親兵押下堂去,神态卻有頗多意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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