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郡的兵馬集結很快,當然這也是跟環境有關,羯國的大亂令得原本就粗定的秩序再次蕩然無存,退回到弱肉強食的野性中。
襄國、邺城本來就是羯國的核心地區,大量生民被圈禁于此,許多晉人豪宗、雜胡酋帥趁勢而起,大肆侵吞蔭庇生民,形成一個個實力大小不一的軍頭。
但這些軍頭們胃口也并非全無止境,畢竟想要鲸吞蟻民也要給他們一口飯吃,鄉土所得有限,又不敢放棄根基遠掠于外。
所以如今石堪所統治的魏郡、汲郡等地,就好像後世生态失衡的魚塘,大量生民被圈禁于此,軍頭林立形成栅欄。胡漢軍頭們竭盡所能的征集丁壯組成軍隊,再反過頭來用軍隊更加殘酷的壓榨生民,汲取皿肉養分。
他們把持這一方水土作威作福,看似強大無比,實則内心充滿了危機感,彼此互相牽制。明知道外面有着更廣闊的生存空間,但是擔心自己一旦用兵于外,原本的根基就會被别的軍頭瓜分吞食,而石堪作為名義上的首領,又沒能給他們提供一個明确的前進方向,以至于演變成為一個畫地為牢的死結。
田尼擁兵近萬衆,即便有無威信,都是汲郡最大的一股勢力,餘者尚有丁零、匈奴并晉人中一些豪宗,雖然各自擁衆相加起來還要勝過田尼,但他們各自本身便内鬥不已,單獨力量又完全不及田尼強大。
譬如此前汲郡北部丁零人騰氏勢大一時,帶甲數千,制民萬數戶,乃是郡中最大勢力,是原本的汲郡太守。後來田尼入郡,聯結郡中諸多軍頭群起攻之,才将騰氏壓制,将其領地部衆劃給丁零人另一部翟氏。
如今郡中軍頭雖多,強則數千衆,少則數百,并無獨大一方,彼此之間也諸多紛争。兼之田尼其人暴虐殘忍,各方供奉稍有不順便擇出一兩家來滿門屠盡。因此當田尼下令召集兵衆物用時,各方也都盡力滿足,不敢拖延。
但即便如此,最終還是有人倒黴。
汲郡新樂大營中,十數名被甲将領默立于校場前。點兵台上,田尼一人獨立,今日他甲胄嚴整,頗有威武氣息,沖淡了幾分陰鸷。
校場内有兩百餘人的隊伍,從兵長到士卒,俱都跪伏于地,戰戰兢兢。其兵長乃是一名年在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此時臉上布滿了汗水,叩首幾次之後才顫聲道:“末将領受軍令,片刻不敢耽擱,即刻便集衆啟程,晝夜……”
砰!
高台上田尼一腳踢翻軍械架,戟指那名兵長怒喝道:“狗賊怠慢軍令,最末到達,此事上下俱有所見,還敢狡辯!”
校場外,突然沖出數百名兵卒,将這兩百餘衆圍起來而後引弦便射,很快,這兩百多人包括那兵長在内,俱都身中數箭而亡。整個校場中,頓時彌漫起一股令人心悸的皿腥,校場前那十多名将領兵長們眼見此幕,額頭上俱都湧出細密的冷汗。
其實說起來,這名兵長隻是倒黴,本身駐地距離新樂大營便遠,接到軍令的時候也比旁人完了一些,但即便如此,也是日夜兼程趕來,眼下距離田尼約定的軍期還有一天,并不算是逾期。
但他倒黴就倒黴在本身實力不強,來的又不算太早,抵達大營後還不知死活的讨要械用援助,因是被田尼挑選出來當作典型。
圍殺這一部人馬後,田尼臉上怒色稍斂,繼而便在高台上吼道:“淮南賊軍無故挑釁,寇我邊土,殺我子民,絕不能忍。我受大王此命鎮守汲郡,未有一日敢懈怠軍事,唯恐一時疏忽,兵禍入郡。竭盡所能,護此一方安甯。”
“你們諸位不妨自問,若非我引衆鎮此,你們可能從容高卧鄉中?今次我打算集衆抗敵于外,難道不是為了爾等鄉土安穩?南賊沈維周,久恃驕兵暴衆,虐亂中原,民不安生。他若真率衆北來,即便不敵,我還可引衆退歸邺都,爾等都要淪為刀下之鬼!”
“當此危急之際,正該同心禦敵,結果還有鄉賊敗類竟敢怠慢軍令,引衆不前。此等奸猾之賊,枉生為人!”
講到這裡,田尼便從高台上躍下,行至那些将領們面前冷笑道:“爾等或還心存畏懼、僥幸,以為淮南勢大,不能力敵?今日不妨直告,淮南今次來剿,不過幾千疲弱之衆,即便無有爾等助戰,南賊也不足為慮。之所以要召集你們,就是要看一看我奮戰庇護這一方水土究竟何人才是忠義!”
“今次渡河攻殺南賊,本為獵功壯威之行,往返不過數日,必竟全功。今次凡有義助敢戰者,來日不獨我要将之引作守土肱骨之助,大王也必有重恩垂澤。但若引衆不前,又或怠慢軍令,我必殺之!數日之後,待到得勝歸郡,我還要邀集爾等,鋤奸掃逆,修整鄉土,絕不相負!”
諸将聽到這裡,原本的緊張漸漸消退,繼而眉眼之間便湧現出幾分興奮。淮南軍北上,他們多多少少也有所知,知道田尼這話不假,淮南軍不過幾千衆,算不上是強敵。
眼下他們各方人馬集結,再加上田尼自己的軍隊,早已經超過了萬數,兵力比淮南軍強了數倍。即便淮南軍乃是以少勝多的強軍,但此前也是因為占據了淮水地利,可是現在疲軍遠上,彼此兵力又懸殊。所以這一戰,獲勝的幾率很大。
不過勝或不勝,他們倒是不太在意,田尼本身就算不上什麼仁義長官,換了淮南沈維周,也不可能将他們趕盡殺絕,日子興許還能好過幾分。不過心裡雖然有這個想法,但還是不太看好淮南軍,一者兵少,二者晉軍已經絕迹河北十數年之久。
更何況除了汲郡田尼之外,邺城還有魏王石堪十萬之衆,淮南軍就算打過江來,也未必能夠抵禦住魏王的反撲。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實在不必搏命傾向于誰,反正無論何人作主,他們都有生存空間。
今次之所以迫不得已出兵助戰,也是因為畢竟眼下田尼還是汲郡之主,他們若敢抗拒,下場就在校場上擺着。而田尼眼中,似乎暗示隻要今次打敗淮南,就會拉攏他們這些助戰之衆瓜分鄉土利潤,重新構建秩序。
所以衆人在聽到這話後,俱都連忙跪拜表态此戰必全力以赴。
田尼聽到這裡,才滿意的點點頭,而後便吩咐衆将各歸所部,準備南渡作戰。他雖然殘暴,但卻并不愚蠢,也知這些軍頭們不可深信,所以強力震懾之餘,也許以美好願景。
今次他傳令集衆,并未規定各部所出人數,因此各路人馬自然有多有少,以此便可判定這些人對他忠誠與否。雖然命令上是隻集衆三千,但事實上到來的已經接近六千之衆,這也足以顯示出他在汲郡的确已經樹立起了足夠的威懾。
以往是沒有共同迎擊強敵的機會,所以人心如何單憑表象是看不出來。今次這個結果讓他很滿意,如此一來,他所掌握的兵力,即便是扣除扈亭被圍剿的那一部分人馬,也已經達到了一萬兩千餘衆。
郡縣之間即便還有殘留,也不過區區數千,而且還分散在各地,并不能共同進退。所以田尼也是打算借助這一次作戰的機會,先在河南擊敗淮南軍更樹威信,然後轉回頭來肅清鄉野,拔除掉那些陽奉陰違的人,将汲郡經營成為完全為他掌控的一塊完整鐵闆。
且不說田尼自己,諸将在散開後,也是各存思計。離開校場之後,便有幾名将領有意無意聚在一起,其中一人湊向另一人低聲發問道:“王兄,我等之内唯你所駐更近于河,也更知南面敵情。淮南之衆虛實,是否果真如新樂公所言寡不堪戰?要知道淮南沈維周,早年可是以弱制強,連中山王都被他打敗……”
衆人聽到這話,俱都望向那王姓将領,那人倒也不拿捏作态,聞言後便說道:“新樂公所言倒是準确,淮南之衆的确不多,扈亭、酸棗、滑台等各地累加不足萬數。”
“如此說來,那淮南軍北上莫非是在找死?區區幾千之衆,居然還敢如此分兵?莫非真的小觑咱們河北無人?”
另一人聽到這話後,便冷笑起來。
“朱将軍也不必先喜,那沈維周連中山王都能打敗,又怎麼會是愚蠢之人。其人如此布兵,應該是自有玄機暗藏,此戰未必輕松啊……”
“就算再有什麼玄機,他能憑空變出兵衆?此處終究不同淮南,可無滔滔江水供他掘用!”
“我不妨告訴諸位,眼下邺都未有軍令傳來,但新樂公為何急于南攻?淮南北上,先攻扈亭,扈亭可是有新樂公将近五千人衆,結果被淮南一戰圍殺!還有早前在南經營的陳實,你們還記不記得?那狂賊在河北立足不住,轉向南面居然多有所得,此前甚至還敢對新樂公不恭,結果今次也是被淮南軍痛殲所部,單身北逃……”
“怎會如此?這不可能……”
衆人聽到這話,俱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他們各自多少也知一些敵情,但卻并無如此詳細,原本還因敵人寡弱而有輕視,卻沒想到淮南軍北上這麼短的時間裡,已經有了如此驚人戰績。
田尼直屬人馬暫且不提,陳實那個人雖然早前在河北不太起眼,但渡河之後實力激漲甚至遠遠超過他們這些人,他們都是清楚的。可是就連陳實都被打得打敗,這不免讓他們心生凜然。
“如此說來,此戰還是勝負難料……”
有人聽到這裡,已經心生退意,他們名義上雖然都受田尼轄制,但事實上能夠存活壯大,也是全憑自己努力,今次率衆前來助戰,也是迫于田尼淫威,說到抛頭顱灑熱皿的為田尼而戰,也實在犯不上。
那王姓将領眼見衆人俱都神态複雜,也擔心自己這番動搖軍心的言論被田尼所知,便又低聲道:“我與諸位,往日或是不乏龃龉,但也不至于坐望你們送死。新樂公殘暴,往年之所以還有節制,那是因為擔心會犯了衆怒被群起抵抗,魏王或要治他之罪。
若是咱們逐一都被剪除,難再有相抗之力,他也絕不會手軟。所以新樂公就算有什麼許諾,聽聽就算了,若真指望吞沒鄉衆自肥,難道還能肥得過魏王門戶?沒了左右鄉人的庇護,來日便成砧闆上肉,由其叔侄宰割。”
衆人聞言後俱有同感,其中一人又歎息道:“魏王為了求顯求尊,那是連祖宗姓氏都能背棄,自然不是什麼仁長之主。不過淮南那一位都督,也不是善類啊,更何況他就算頑強,猛虎過境也難敵河北狼群,也未必就值得河北英才追随……”
“說遠了,沈維周那是江東高門嫡子,又是帝宗婿子,咱們這些寒伧即便想要追随,未必就能入其高眼。更何況眼下彼此還為敵對,他也未必就能長立河畔,咱們頸上繩扣,還在石家叔侄手裡攥着,多思無用。不過我是聽說,淮南之衆今次北來,主要還是為了打殺羯類和魏王這等認胡為父的孽種,咱們晉人才是諸夏之種,若不全力為難,他也未必就會窮殺……”
“隻怕未必啊……”
幾人議論紛紛,神态各有憂色,當下這個世道,人弱便受欺淩,誠然他們在一衆寒伧小民面前那是能夠主掌生死的大人物,可是在真正的強人面前,他們也是全無招架之力,隻能跟随大勢搖擺。比如明明田尼如此殘暴,視人命如草芥,但他們也無力抵抗,隻能臣服于淫威之下。
眼下談論這些話,其實已經有點深,他們這些人看似湊在一起,但如果其中有人稍後轉頭便向田尼告密,那也是極有可能的。
那王姓将領大概也是對南下作戰之事不太樂觀,偶發幾句牢騷,說完之後便有些後悔,才又引出後面那些話來。這會兒也擔心言多必失,拱手告辭轉回自己所部營地。
與此同時,田尼已經在挑選攻擊的地點。他所掌握的圖籍要比淮南軍翔實得多,默立半晌後便将手圈在了酸棗所對應的那一段河道,繼而重重點在靈昌津上。
“使君,棘津似乎……”
其中一名将領眼見此幕,忍不住開口說道,隻是話講到一半,便被田尼厲目給逼了回來。一直等到稍後離開大帳,才終于醒悟過來,低聲呢喃道:“棘津,敗軍之渡,靈昌,王者之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