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康山之中,兩座山峰之間有一片略算開闊的谷地,橫寬六七丈,有數道山溪由此彙聚成為一條小河,潺潺流淌注入龍溪中。
這裡地水充沛,山泉極多,水質清冽甘甜,沈家老宅裡都時常來這裡取水飲用。附近搭建了一些簡陋的涼亭,農忙時許多佃戶都樂意在這優雅安詳的谷口地方略作休憩,掬一捧山泉大口灌下,全身的幹渴疲累都消散大半。
可是,今天農戶們卻突然發現,原本不禁止人出入的谷地忽然被封鎖起來。莊園裡農兵将這一片區域團團圍住,許多在田間搶種綠肥的農夫都被召集起來,沿山腳編制竹籬,要将這片谷地徹底隔離出來。
許多人都不明所以,好奇的想要詢問究竟,然而非但沒有得到答案,還被嚴厲訓斥不得私下議論或靠近窺探。一旦犯禁,就要被逐出莊子。
山谷内,沈哲子腳踏木屐,在凹凸不平的小道上行走着。他穿不慣木屐,但更輕便的絲履實在不适合攀爬山路,身形有些踉跄。兩名壯仆緊跟在其身後,小心翼翼随時準備攙扶住看似将要跌倒的小郎君。
其中一名壯仆手裡還提着一塊木闆,上面糊着一張紙,已經有一些縱橫交錯的線條和莫名其妙的标識,那是沈哲子考察地勢走向以及山泉分布所做的記錄。
這一片谷地被隔離出來,自然是要做掩人耳目用。但沈哲子也不打算就這麼荒廢掉,準備在這裡給自己興建一個小窩,同時做一些其他事情,比如召集一批匠人随時候命,實驗自己的一些突如其來的想法。
這裡地下水資源确實充沛,幾乎行不多遠就能看到汩汩冒出泉水的山泉。沈哲子将這些山泉按照水質高低劃分為五等,腦海中頗有一個打造礦泉水品牌的計劃。所以他打算過段時間把葛洪诳來這裡隐居,沾點仙氣順便一起鑽研一下土法化工。
錢鳳今天也抽出身來,跟沈哲子一起過來實地考察,提一些建議。
他的想法總是别出另類,在山谷内繞行一周後,于坡地上一處泉眼旁碰上正在品鑒水質的沈哲子,神情頗為振奮道:“群山環繞之地,中有河谷實壤,這裡實在值得大力修整經營。一俟有事,可聚兵數千,出敵不意,西向宣城取糧,南扼餘杭水道,中分揚州,大有可為!”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内便是一樂。這家夥果然生就的反骨,積習難改,慫恿王敦沒能改朝換代,退而求割據會稽。
昨日一番傾談下,沈哲子對錢鳳身世也有了解。
長城錢氏本也是吳興大宗,其中顯達者錢璯号平西大将軍、八州都督,擁舊吳孫皓之子孫充為吳王,割據一時,隻是沒多久被義興周氏牽頭興起義兵剿滅,這就是三定江南的第三定。
錢璯就是錢鳳的伯父,那時老爹沈充和錢鳳一起都在其麾下效力,叛變被剿滅後,兩個難兄難弟逃得快沒死在亂軍中。後來錢家這一支便沒落遭受打擊,在沈家幫助下遷居餘杭。錢鳳慫恿王敦鏟除義興周氏,也算是為家族報仇。
得知這些内情後,沈哲子心中也有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義興周氏三定江南,功勳卓著,烜赫一時。但若将錢璯造反算上,自家老爹也是三反江南,不讓旁人專美于前。
尤其自家運氣還不錯,三定江南,于國大功的周玘、周劄一脈已經死個幹淨,老爹這個積年老反賊居然已經位列方伯,執掌一方。東晉這個吊詭時局世道,實在不能以常理去理解猜度。
錢鳳作祟之心不死,沈哲子并無多少反感,他本就不是什麼孤直貞節之人,對于建康那司馬家皇室随時準備取而代之。
隻是錢鳳這想法在沈哲子看來還是有些保守,有心勸勸錢鳳與其一心想要造反,還不如多找幾個女人多生孩子,若僥幸後世那個吳越王錢镠出在他這一脈,未必不能實現他這個老祖宗割據江東的畢生夙願。
不過錢鳳想要開辟谷地的想法倒是與沈哲子不謀而合,這裡水資源充沛,植被茂密,草木腐爛堆積土壤很厚實。沿山溪河谷可以開辟出十多頃的土地,隻是墾地修路過于繁瑣,這一點土地對沈家而言也算不上什麼,所以便一直棄置荒廢在這裡。
但對沈哲子來說,這裡卻是一個不錯的地方,他可以全程參與,從無到有将土地開墾出來。一方面更加了解這個時代農耕的技巧,另一方面也能整理一下腦海中那些雜蕪碎片的知識。穿越者的優勢在于知識面廣,有更多觸類旁通的機會,而不是在某一領域專精遠勝古人。
最起碼對沈哲子來說是如此,他不懂釀酒,但卻知道蒸餾酒工藝,搭起一個框架讓左丹老人這樣的專業人士去跟進,填補細節。他對種田同樣不甚了解,但卻有雜交水稻這樣一個概念,守着一小塊田慢慢培養選種,就算結果不能盡如人意,理論搭建起來,堅持試下去總會有好的改變。
所以,沈哲子對于開辟出一小塊自留試驗田,還是很感興趣的。保持一顆平常心,勝不驕敗不餒,就算想法有錯,損失也是可控的。
當然,種田之外,沈哲子最感興趣的還是工藝。剛才考察時他已經在河道一段選好了一處位置,準備稍後讓人來搭建一個水碓。
但這個水碓不同于時下人所熟悉那種沖葉水碓,而是滾筒水碓。相對于沖葉,滾筒對水力利用更加充分,可以提供更大動能,應用更加廣泛。而且在滾筒水碓的基礎上,可以衍生出工藝要求更精細的水磨。
有了水碓水磨提供動能,在其上可以衍生出更多可能。沈哲子眼下已經有許多想法,但還要試錯驗證可行性。他現在卻沒有那麼多精力可投入,眼下最重要的問題還是解決今冬的糧荒問題。
将一些前期準備工作安排下去後,沈哲子便與錢鳳回了龍溪莊園。剛剛坐下休息沒多久,便有訪客登門。
來者是烏程徐氏族人,名叫徐匡。龍溪莊園中眼下做得主的隻有錢鳳和沈哲子,沈哲子兩個叔父一在會稽,一在宣城,還沒來得及趕回,其他族人各有任事。
錢鳳的身份不便接待客人,沈哲子隻能現身去迎接。
徐匡年紀與沈充相仿,發福的體型圓滾滾的,臉頰挂着肥肉,小眼珠裡不乏精明。看到沈哲子出門迎接,反應卻有些激烈,近乎滾下牛車,颠着小步匆匆迎向沈哲子:“何幸之有!竟得吳中瓊苞親自相迎。”
這熱情頗讓沈哲子消受不起,施禮道:“世叔言重了,家中事務繁多,長輩各有任事。孺子待客,還望世叔不要見怪。”
“哲子小郎君乃我吳中俊彥翹楚,我這塵俗人能得你接待,實在榮幸。”徐匡倒不以長輩年齡而自矜,姿态擺的很平和。
沈哲子笑着将徐匡迎入莊園,心情卻不因對方态度謙恭而愉悅,反而聯想許多。如此禮下于人,似有不情之請啊。
對于烏程徐氏,沈哲子也有了解,乃是吳興郡内尚算可觀的鄉豪之家。眼前這個徐匡早先擔任過武康縣尉,還有一名族人徐康徐太平頗有聲望,在建康交遊廣闊。沈哲子那時求見他老師紀瞻時,所接觸的紀氏族人紀況,便由徐康出面聯絡接洽。
但嚴格說來,烏程徐氏并不屬士族之列,乃是寒門之家。
後世常常混淆寒門與寒人的概念,但在時下,區别還是比較嚴謹的。寒人乃是白丁之身,無門資可計,無清望相傳,但卻要具備一定的文化素養。若連字都不認識,寒都稱不上,隻能是卑下庶流了。
至于寒門,其實已經有了計門資、論勢位的資格。但與士族相比,無世祚之資,無顯達之學。東漢以來,士族标準是世祚兩千石,即便時下有所降低,但仍是寒門難以逾越的障礙。哪怕以吳興沈氏,也僅僅隻是堪堪邁過這道門檻,但仍因無家學傳承而飽受诟病。
而沈家也非吳興第一等的清望高門,号稱舜帝皿裔的吳興姚氏才算是無可争議的一等門庭。
但在時下,姚氏日子過得并不如徐氏舒服,尤其在武康縣一支,簡直被沈家壓得頭都擡不起來,艱難過活。但即便如此,姚家子弟見到沈家人,仍是眼高于頂。沒辦法,人家祖宗牛逼。除非沈家皿脈追溯到堯帝那裡,否則皿脈裡終究欠缺一點高貴氣息,這也是尴尬的沒地方說理去。
烏程徐氏雖然也是一方豪富,但經濟基礎并未轉化為政治特權,眼下尚跟在沈家後面混日子。
将徐匡引入廳堂坐定,沈哲子也不主動詢問其來意,談論起時下人情八卦,滔滔不絕。
徐匡開始時,尚是姿态謙和禮貌回應,卻沒想到這少年談興如此濃烈,對坐一個多時辰,茶湯都換過兩次,沈哲子仍無詞窮趨勢,還在那裡吧啦吧啦講個不停。最終實在是沒了耐心,頻頻托起茶湯想要打斷沈哲子的話頭。
沈哲子初時還對徐匡的示意視而不見,可是漸漸地徐匡動作幅度越來越大,他也不能再做懵懂無知,隻是心裡卻警惕起來,收住話音,等待徐匡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