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這幾天,朱貢可以說是備受煎熬,每時每刻度日如年。雖然隻有區區幾天時間,心内之煎熬折磨比以往半生都要漫長。
幾經抉擇,他最終選擇來武康,對于一個執迷于斂财的人而言,人生最艱難之時刻,隻有與自己畢生積攢的家業守在一起才能感覺到幾分踏實。
武康所囤的這些糧,的确可稱得上朱貢畢生家業。糧價高企的時下,他強要豪賭一場,調集遠非自己所能掌控的财貨,代價則是位于故鄣的田産大部分都抵押出去,一旦不能獲得豐厚回報,半生産業不複自有。
然而來到武康,朱貢才發現沈家那少年沒有撒謊,打擊确是接踵而來。他并未見到那個叛徒徐匡,然而明明白白的收糧賬簿卻告訴他,自己今次确實被一賭清盤。
本來武康已經幾近無糧,突然又出現幾項大宗交易,所購糧食将近兩萬斛,耗幹了他最後的财貨。能夠在時下提供這麼多糧的,不問可知會是誰家!
若無在弁山山莊的經曆,朱貢大概還要沉迷于自己美好幻想,慶幸抓住一條漏網之魚。然而現在這數額高到令人心驚肉跳的錢糧交易,則更将他推到崩潰深淵。
人患不自知,此時的朱貢終于清醒的認識到這句話的深意。相對于龐然大物的沈家,他隻是一個小小蝼蟻而已,可笑不自量,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居然想上演一場蝼蟻吞象的奇迹!
一俟有了這個發現,朱貢才醒悟到自己過往這段時間跳脫,其實已是命懸一線,沈家有諸多機會碾壓了他,卻一直由之任之。
至于其他作壁上觀的大戶,大概也樂得看他一場笑話,并無人來點醒他這個夢中癫狂之人,反而在背後推波助瀾。這場力量懸殊的較量,誰輸誰赢,于他們而言都無損失。
如果說對過往行徑的反思懊惱隻是讓朱貢美夢驚醒,那麼當他發現自己已被沈家困在宅中,則更讓他清醒認識到冰冷現實:事到如今,沈家不是不敢動他,而是要保持一個體面吃相,所顧慮的還是他背後的朱氏本家,那才是沈家一個層次的對手。
猶豫這幾日,朱貢所考慮的是,究竟要向沈家徹底低頭,還是要向朱氏本家求助,再做掙紮?
寵妾滅妻的惡行,是朱貢一個命門。朱門高第,更加不能容忍自家門庭出現這種劣行惡名。原本朱貢還寄望于以糧食來鉗制沈家,可是沈家突然冒出一個醴泉真漿,讓他這番苦心頓化烏有。
大戶們隻是貪婪,或有壓制沈家的念頭,但絕無坐視巨大利誘而不動容的定性。沈家大可以此交換食糧,由糧困中突圍而出。如此一來,朱貢最大依仗已不複存。
一旦他劣行曝光,朱氏有極大可能清理門戶以維護家門清望,沈家自然也不會放過他。權衡良久,朱貢還是決定放棄掙紮,趁着沈家對朱氏尚有幾分克制,用糧食來做買命錢。一旦鬧到不可收拾,他毀掉的不隻是自己,還有他兒子的前程,無人會再與背負這種惡名之人來往交際。
沈哲子得知朱貢登門的消息時,正在姑母房中與兩位表兄閑聊。這兩人年紀不甚大,一個十四五歲,一個比沈哲子隻大幾個月。他們并不知自家與沈家關系已到圖窮匕見的程度,對于沈哲子這個頗有名望的表弟很是仰慕,因此氣氛倒還算融洽。
仆下報來朱貢負荊跪于門前,沈哲子并不急着出去相見,而是支開兩位表兄,将此事告知姑母,言道:“不知姑母作何打算?”
沈氏聽到這個消息,良久沉吟不語。她性格不乏強硬一面,但終究學過《女誡》,夫家與母家兩不相容,這段時間以來她都備受煎熬。對于朱貢她已徹底失望,可是兩個孩兒的到來卻喚起她母性溫情,難做割舍。
此時聽到沈哲子征詢,沈氏糾結良久,兩手捂臉悲戚道:“我已不知該如何做?哲子你可有教我?”
沈哲子知道姑母為難之處,朱貢寵妾滅妻不隻是傷害了沈氏,與沈家而言亦是奇恥大辱。沈氏所為難處還是心念兩個兒子,這事一旦喧嚣塵上,那兩人将前途盡毀。
沈哲子雖然機關算盡,卻也不忍将姑母推到人倫絕境,沉吟片刻後才說道:“姑母心念兩位表兄,侄兒亦知。家中長輩,我可代為勸解不予追究。就算能維持一個表面,隻是長輩們不可能再讓姑母歸家。”
沈氏亦深知此節,聞言後點頭道:“若能如此也好,多謝哲子你能為我保住體面。隻是,我并不放心兩個孩兒再回朱家……”
她是擔心那兩個孩子沾染朱貢惡習,而且以後沈家也絕無可能與朱家深交。兩個孩子歸家後,便不可能再受到她母家關照。
“姑母放心,此事我與朱明府去談。他應該能體會你苦心,不會強求兩位表兄歸家。”
沈哲子嘴上說着,心内卻歎息。夫妻之間縱有仇隙,若能為孩子彼此克制容忍,終不至于兩不相見。但若牽涉到兩個家族,卻已是彼此名望尊嚴的問題。
這麼想着,沈哲子行至老宅門前,旋即便看到一個須發灰白形容枯槁者跪于門庭之前,上身赤裸背負荊棘。看到這一幕,沈哲子不免大吃一驚,區區幾日不見,原本正值壯年的朱貢已經顯出明顯老态,近乎一夜白頭。
此時的朱貢,再無先前那種張揚恣意,哀莫大于心死,仿佛一個木雕般跪在門庭前。沈家這占地廣闊,建築恢弘的老宅,如山嶽一般壓得他擡不起頭。可笑就在此前不久,他甚至還幻想着要做這宅中主人!
宜将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沈哲子不隻鐘愛這一句詩,更将之當作信條。但凡敵人,隻有徹底打殘打死才算安全,任何可憐假象,都是虛妄。
聽到門庭内腳步聲響起,朱貢緩緩擡起有些僵硬的脖頸,而後便看到身披氅衣的沈哲子立于門内。眼下的他再見沈哲子,心中已無多少恨意,勉強要說心意難平,那就是有些後悔當日在自家莊園中沒能狠下心來真的殺掉這個少年。這個少年,既能裝腔作勢,内裡心狠手辣,比之沈充還要可怕得多。
“門下罪人,拜求恩主,乞念昔日舊情,寬宥門生過往之罪。”
朱貢兩手推地向前,深拜于門庭之下。
沈哲子沉吟片刻,并未下階相迎,隻是擡手微微示意,有仆從趨行而下将朱貢扶起,解下其背上荊條,為其披上一件外衫。
入了廳堂中後,朱貢雖得坐席,微微側身以示恭謹,看看遙坐自己對面的沈哲子,又望望門外,臉上顯出幾絲苦澀笑容:“夫人是不打算與我再見了嗎?”
“姑母心中憂苦,明府應是心知,何必再問。”
沈哲子說道:“幸而兩位表兄恭謹順服,才能讓姑母心内寬慰幾分。事本不必如此,如今我家與明府,已不知該如何各自相安。”
朱貢聽到這話,神情更加灰懶,他也不再多說,隻是兩手向前虛奉,旋即便有仆從将一個錦盒擺到沈哲子面前案上:“此為我于武康左近所籌之糧細目,請小郎君清點查驗,接收入庫。”
沈哲子将錦盒虛按一下,并不打開清點,吩咐道:“将這賬目謄抄一份,留給明府備案。來年新糧入庫,必顆粒無損,原量奉還。”
原量奉還?
朱貢聽到這漂亮話,心内更加苦澀。糧價波蕩,年前年後價值怎會相同,尤其他最後收入庫中那些糧食,價格已是往年十倍以上。但世道如此,他又有什麼掙紮餘地?沈家沒有趕盡殺絕,甚至還有借有還,于他而言已是最好結果。
又沉默片刻,朱貢才又說道:“不敢再瞞小郎君,今次為籌措米糧,我家田産已大半抵押周轉。此為咎由自取,本無顔面有所請托。我罪不可赦,惟求尊府念我孩兒無辜,能保全一二立足之地。”
朱貢之所以最終選擇向沈家低頭而非求助本家,這也是一個重要原因。他所借錢糧以田産抵押,條件極為苛刻,如今絕無可能如約歸還。他向沈家低頭,家業都雙手奉上,沈家自然有責任處理這個問題。
“不知約書可曾帶來?”
沈哲子對此倒不意外,若無擔當,豈有利益?浮财小事,産業才是根本。日後他就算歸還朱家産業,也要置于自家附庸之下,不可能再由其自立。
朱貢早有準備,再讓人奉上一個錦盒。這一次沈哲子打開細覽,不禁咂舌這朱貢真是狗膽包天,所立約書條件之苛刻還要勝于高利貸,可見這家夥為了打擊自家也是全然不計後果,死不足惜。
這一個錦盒中諸多約書,牽涉千萬以上财貨,沈家當然不可能為其償還,隻是憑借自家聲勢,将其中過于苛刻的要求擺平。能出頭幫忙争取一個斡旋空間,已經算是仁至義盡。
不過其中比較引起沈哲子關注的是,嚴家乃是朱貢最大債主,給其提供大半财貨支撐。看來自己能順利引朱貢入甕,背後少不了嚴家出力幫忙。
本來沈哲子還暗自埋怨自家部曲将馬承不夠大氣,沒送一個棺材給嚴平。現在看來,原來嚴家自己已經先填滿了棺材。
他将其中牽涉嚴家的約書挑揀出來,然後在朱貢瞠目結舌注視下,起身随手丢入炭盆中。火苗吞吐舔舐,很快就将那代表着幾百萬錢絹的約書吞噬化作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