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陰乃是徐州目前鎮治所在,這一點又不同于淮南自立鎮伊始便一直穩定鎮治于壽春。
之所以鎮治經常改變,倒不是說郗鑒靜極思動、喜新厭舊,而是由于軍隊體制不同所決定的。像是如今的淮南,盡管兵鋒已經陳于河北并直抵關中門戶,就算沈哲子身在大後方的壽春,也能保證對軍隊有着絕對的控制權。
而郗鑒則沒有這樣的強勢,此前被羯胡窮攻,兵力壓縮于淮下,所以廣陵這個鎮治還算合宜。後來兵勢闊進,無論是早前的盱眙還是目下的淮陰,郗鑒的鎮治都要跟随兵鋒所指而動。如果不這麼做,他對軍隊的控制權便會大幅度的衰弱下來。
當然依照徐州目下的形勢,淮陰這個鎮治也已經不再合适,更好的選擇是彭城。但從去年中原大戰開始,郗鑒便逐漸的退居二線,後來徐州主力更是幹脆直接交給沈哲子統率,他也就不必再為了保持對軍隊的影響力而繼續移鎮了。
沈哲子并非第一次來到淮陰,此前便有數次私訪與郗鑒私下碰面溝通,但真正擺開陣勢公開出現還是第一次,而且心境也已經不同,因為這一次他是作為繼任者而非客人到訪。
一行人抵達刺史府時,天上已經下起了陰冷的冰雨。郗鑒終究年邁,此前又受風寒,因此回到府中後便難免精力不濟,安排子侄并屬官們為淮南一行人擺宴洗塵,自己則入内小憩片刻。
雖然眼下還未正式完成交接,但徐州一衆屬官們在沈哲子面前也是不敢怠慢。尤其親眼見證此前一場風波始末,更加感受到梁公對徐州勢在必得的決心,所以這會兒也都是各有忐忑,十足恭順的将沈哲子安排在了主位。
沈哲子也并不見外,落座之後便詢問此前軍械失竊一事處理結果,不旋踵數名涉事官吏便被押到堂上來,其中屬于徐州的官員早已經被革職入罪,至于淮南派駐的人員則隻是監押起來,大概徐州這些屬官們也想由此來試探沈哲子的态度問題。
但是他們注定要失望了,這件事明明白白已是如此,沈哲子也隻是秉承就事論事的态度,直接在堂上審斷論罪,該是什麼懲罰即刻執行,并沒有徇私包庇的意思。
眼見這一幕,徐州一衆屬官們最後一點僥幸心理也都蕩然無存,明白到這位沈大都督入主徐州之後,早年郗公在位時那種寬松的氛圍是一去不返了。與其再作沒有意義的追緬,他們最該做的應該是謹小慎微,盡量不要給這位新的使君以借題發揮的借口。
席上兩鎮官員寒暄中各自做着自我介紹,而沈哲子也認真打量席上每一個人,做出深記的姿态,雖然他明知道不久之後這些徐州屬官将會有相當一批不會再出現在他的面前,最起碼不會再以這種身份出現。
徐州屬官們成分很複雜,其中相當一部分自然是此境鄉宗族人,也有郗鑒以太尉府名義在江東所征辟的士庶人才,自然也難免北方所投降來的人。
無論這些人出身如何,沈哲子都不太在意,他已經過了必須要廣邀群助的階段,也就不太在意屬官們各自出身所帶來的附加價值,而更看重每一個人的才能。所以未來肯定要針對這些人進行一次考評篩選,合格的留下,不合格的清掃出門。
就算還要顧念郗鑒的面子,頂多也隻會留下幾個有着特殊意義的人選,至于其他的,則必須要通過自身的努力才能進入未來江北新體系秩序當中來。
宴席氣氛尚算融洽,衆人也都刻意不去提及一些敏感話題,因此結束時也可謂是賓主盡歡,隻是這賓主的身份随時都有可能發生逆轉。
到了第二天,便開始了正式的交接。這交接可不僅僅隻是一個儀式那麼簡單,雖然郗鑒的都督權已經被削弱許多,僅僅隻剩下了青、徐兩州,但卻覆及人丁、田畝、甲士、倉儲等諸多方面,如果諸事都要厘定清楚才正式交割的話,沒有一兩個月的時間都做不到。
這也是沈哲子早在去年便派淮南官吏前往徐州的原因之一,到目前為止,徐州各方面的數據資料他已經了解了一個大概,甚至就連一些郗鑒都不清楚的模糊地帶都有了一個概念的認知。
所以眼下的交接,倒也不需要事無巨細的極盡繁瑣,唯一有些困難的就在于籍民數字。眼下徐州刺史府下籍民數字,仍在急劇增長,之所以會如此,其實也與沈哲子有着極大關系。
此前他在宣告軍械失竊的同時,也号稱隻要他入鎮主持,凡淮下在籍之民都可止戈耕養,換言之是以淮水為界,直接免除了徐州治下籍民的兵役。
對于野心家而言,身處亂世自然刀兵在握才能睡得踏實,但對尋常小民而言,能夠免于兵災的牽連、安心耕織活命才是此生最大的夢想。
所以在沈哲子做出這種保證的情況下,最近這段時間裡,許多民衆尤其是淮水附近郡縣生民俱都蜂擁前往各地官府争搶入籍,甚至出現許多流民帥軍頭麾下蔭戶整部出逃的現象,因為一旦入籍,便意味着他們可以免于沉重且危險的兵役。
這等于是直接觸動了那些軍頭們的立身根本,若在尋常時節,他們怎麼可能容忍這種事情發生,必定要極力約束部屬甚至不惜刀兵相阻。
可是這段時間裡,時人更關注的還是軍械失竊這件事情,在這樣敏感的時節妄動幹戈,誰有那種膽量?若被冠上一個盜械主謀的罪名,那真是百口莫辯,旁人也隻會拍手稱快,為沈大都督叫好,言是誅殺鄉中奸惡。
當然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歸根到底還是在于目下留在徐州本鎮中的這些軍頭流民帥們,本身便不是實力最強的一批。
因為眼下徐州軍真正的主力還分駐在河南各鎮,留在南面的雖然有些鄉土人望基礎,但卻絕難達到登高一呼便應者雲集的聲望。尤其最後一具軍械仍然流落在外,更讓這些鄉衆首領們彼此懷疑,很難有效的串聯起來。
此前不乏鄉衆首領内心也是忐忑忌憚沈大都督入鎮之事,但心内總存一二僥幸,覺得這位梁公即便再怎麼跋扈,也不可能上任伊始便對鄉衆們強力打壓,畢竟衆怨難犯。
若事态真惡劣到那一步,他們誠然不好過,但那位梁公也休想得于安甯,屆時拉攏鄉衆據堡自保,難道淮南軍隊真敢肆無忌憚殺入徐州鄉土?
若梁公真敢做出這種喪心病狂的舉動,那些原本在河南的徐州軍主力們自然也不可能坐視鄉衆被如此殘殺屠戮,肯定要回守鄉土!所以若真撕破臉的話,梁公的損失肯定要大過他們。
可是他們終究還是低估了世道險惡,梁公真想對付他們,根本就沒有施加一兵一卒,甚至還沒有正式入主徐州便隻憑區區幾句話,就直接撬動了他們的立身根本。等到勢頭壯成,局勢已經不受他們的控制。
面對這樣的局面,誰又真的敢橫下心來以命相搏,争搶那萬中一二的生機?
況且他們本來就不是實力排在最前列的軍頭,本身已經不乏厭戰情緒,若梁公真能保證做到凡入籍之民俱可免于兵役,對他們而言也未必不是好事。
所以這幾天來,尤其随着時間的推移消息更加流傳于外,徐州治下每日入籍的鄉衆已是激增,從最開始的每日幾千人發展到每天數萬人之多,且增長的勢頭越來越猛烈!
面對這樣的态勢,郗鑒一時間也是哭笑不得,他在任這麼長時間都沒有解決徐州蔭戶嚴重的問題,可沈哲子不過入鎮幾日,甚至還沒有正式接手徐州,便直接以強硬姿态,撕開那一層雖然畸形但卻頑強存在的鄉人依附關系。
這種能力,想羨慕也羨慕不來,最起碼沈哲子那個止戈罷戎的保證,郗鑒是不敢做出的。
而且如此猛烈的手段,其中還存在莫大的風險,大量生民脫離了原本的蔭附狀态成為名列籍冊的平民,肯定需要盡快予以安置,否則在有心者加以鼓動下,頃刻間便有可能釀成激烈的民變。
所以就算明知道有這樣一個方法,郗鑒也不敢這麼做,因為他承擔不起那嚴重的後果。而這後果,對于淮南則近乎不存在。
要知道就在去年,淮南都督府還收容安置了超過百萬的河北流民,徐州民風縱使彪悍,頂多與河北流民相當,而若論及安置難度,徐州所在又比中原那幾郡的百戰廢土要好得多,最起碼也是有了十數年的經營基礎。
在徐州生民争搶入籍的同時,沈哲子也并沒有閑着,他在接過郗鑒的符令之後,即刻便下令在徐州鎮内組建五座軍府,共整編三萬人的府兵軍隊,用于替代原本的郡兵、鄉勇等武裝力量以守衛鄉土安甯。
這一次募兵以自願為原則,并非強征,因此與此前免除籍民兵役的聲明并不相悖,一旦發生強征入伍的現象,鄉民俱可舉報論罪。而接下來的籍民生計安頓,則以軍士家屬優先安排,同時郡兵、鄉勇且有父母妻兒需要供養者有優先進入軍府的資格。
這種安排,便等于将業已崩潰在即的流民兵武裝力量再次征集起來,避免大量武卒散于鄉野而恃強淩弱,敗壞秩序。同時将這些入伍府兵家眷作為人質而掌握,以達到對軍隊的掌控。
一放一收,看似多此一舉,但實際上已經重創了流民兵此前那種軍頭部曲的存在形式,成為一種全新組織的武裝力量。
一直到了這一步,沈哲子所有針對徐州的方略和步驟才被人總結出來。
此前通過軍械輸送,将淮南軍強大的概念灌輸到一衆軍頭并其部曲們心目中,而後通過大規模的征伐将徐州軍的主力調離本鎮,再以止戈的誘惑瓦解流民帥們立身的根本,最後通過軍府這一形式将殘留在鄉土中的不穩定因素吸納回來,組成可控之師。
一旦完成徐州本鎮的整頓,那些外調的徐州軍實力軍頭們便成了無源之水,即便還有擁兵自重的想法,也已經沒有了實現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