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融其實并非太保府的屬官,而是屬于司徒府。但因為太保同樣兼任着司徒,而如今台内真正修繕完畢的官署也并不充足,所以除了特别重要的部門外,二府都是合并辦公的。
殷融原本是司徒府左西屬,去年行台歸都的時候轉任司徒府左長史。九品中正制确立以來,三公中的司徒負責掌管典選、請議,各州郡中正官的任免遷除,而司徒左長史作為司徒府内重要的屬官,便專理典選一項,重要性可想而知。
所以殷融的官舍便被直接安排在太保府内,是一個周圓數丈的院子,确是稍顯逼仄了一些,但畢竟眼下事從權宜,兩府官員合并辦公,能夠有一個獨立私密的空間已經不容易。
這個院子雖然不大,但布置卻相當精緻,其中最引人矚目的便是在院子左側有一株大樹枝葉繁茂,亭亭如蓋。樹本身并不奇怪,但是如今整個台城都翻修了一遍,太多新興的建築,舊貌早已不存,在這樣一個全新的環境裡居然有這樣一株年份久遠的巨樹,實在是讓人大感詫異。
陽光明媚的盛夏午後,大樹遮蔽陽光,投下大片的陰影。二席并置樹下蔭涼中,中間擺着一方小小的木幾,木幾上則置着幾份杯盞,或盛放着香氣芬芳的酪漿,或是色澤鮮豔的梅子湯,佐以半融之冰,俱是消暑佳品。
殷浩身上披着一襲淡青長衫,兩指箍住一杯酪漿,頭顱卻揚起來,望着頭頂那繁茂的樹冠,笑語道:“旁人居台,或兢兢業業,或眼迷心疲,能夠諸事抛卻,獨守一份雅靜的,叔父也真是閑趣固執。”
對面的殷融聽到這話,神态不免流露出來些許自得。對于他家這個有高名在身的子弟,他也是由衷的嘉許看重。聽殷浩言道自己得意之事,便不免講起自己如何勘測地眼、選定植株,從頭跟到尾的将這一株樹從城外移植到台城内,并小心翼翼的呵護,讓這株樹非但沒有枯死,反而長得越來越茂密。
殷浩含笑聽着殷融的描述,待到其話音剛落,才笑語道:“我聽說太保要選士出任會稽,而叔父也列名備選?”
殷融聞言後精神便是一振,擺手笑道:“未定之事竟然已經傳得滿城俱聞,居然連淵源你都聽說了。沒錯,是有這一件事。”
殷浩側目看了叔父一眼,繼而便歎息道:“會稽未必嘉任啊。”
“是啊,吳興沈充于彼處居治經年,未有改換。他家本就是鄉中豪宗,如今轉任東揚州,卻并未離郡。無論何人去了會稽,都免不了要仰其鼻息。沈士居此人鄉宗豪首,又頗富詭謀,未必會樂見肘腋生變。”
殷融也點點頭,不乏憂慮道。
殷浩見到叔父這副模樣,便知是真的動了心,否則何至于如此憂慮此任,那是已經在設身處地的思考出任會稽之後将要遇到的困難。因而他眉頭微微一鎖,又說道:“既然如此,叔父又何必疾行劣土?台内植樹,樹下小酌,自有意趣悠然,何必要犯難求進啊。”
殷融聽到這話後,便搖起了頭,這個侄子諸事皆好,唯獨在世情上有所欠缺。他家如今也是頗負清譽人家,但未必就諸事無憂:“若能束手高坐,長攬此中幽趣,我又何必勞心啊。可是,眼下你父已經閑居良久,就連淵源你都要為時所迫,悖于初心,我又怎麼能安然獨處啊,願或不願,也都要傾身進望。”
殷浩聽到叔父這麼說,不免有些默然。家業經營确是不容易,都中雖有千般好,唯獨安閑不可得。他父親被陶侃遣送歸都之後,台内一直沒有再作别的安排,而他出任之後,也是由悠遠墜入俗塵,若遲遲不得顯用,家聲不免會有黯淡。
殷融為家業而計,不再空守于台城,倒也不能說醉心于名位。但是,就算要謀求外任,又何必一定要去會稽這樣一個明顯不是善處的地方?
殷融看到殷浩的疑惑,便笑語道:“元皇帝在世時,便曾嘉言會稽昔日之關中,乃是江東諸郡之首。此地職重任要,如今僥幸有此進望,又何必再作他想。誠然吳地民風奸猾悍鄙,但就算換了另一任,未必就不會面對這個問題。昔者庾子美、諸葛道明諸人都居此任,可謂名臣之階,餘者雖然不乏所選,終究還是有遜。”
“我知道淵源你在擔心什麼,那沈氏吳中土豪門戶,盤卧深植于鄉中,不會樂于旁人分權奪勢。但他家如今也是求上進的門戶,做事豈可再循于往年豪武之法。會稽本就是江東重任,豈可長拘于一家之手?況且如今沈充已是高居東揚州刺史,更沒有道理将舊職圈而自肥。”
殷融自從在太保那裡得了示意,便一直在考慮當中的利弊,眼下說起來思路倒也清晰:“如今東南軍政已是其人一手把持,朝廷不可能再将會稽這個錢糧之鄉久置其囊中。往年是因為戰亂,或是亂後蕭條,因權從宜,也隻能暫時此态。可是現在局勢已經平穩,諸事都要納于正軌。”
“這個道理,沈充不會不明白,若是他執意要專據會稽而不放手,那就是要與南北為敵!如今覽遍大江南北諸多方伯,誰又如他一般能夠超然于台令之外?榮極必哀,适可而止,這也是太保要在此時挑選會稽内史的深意一端。我雖然不是時之高選,但自度也可稱為中人之質,又有什麼道理舍優而逐劣?”
殷浩雖然明白叔父所說的這些都是事實,但終究覺得這件事還是有欠妥當。庾亮的父親庾琛,包括諸葛恢在内,的确都曾經出任過會稽,但那時的世道與當下畢竟不同。沈充或許會忌憚于大勢,不敢過分刁難新任的會稽内史,但也并不意味着就完全沒了手段鉗制,畢竟其家乃是吳中豪宗,其人又是東南勢位第一選。
别的不說,單單從對驸馬沈哲子的認識,殷浩就能想象到身為驸馬之父的沈充是一個怎樣難纏的人物。他雖然不是看低殷融,但說實話,自己這叔父主持請議、台内種樹也就罷了,如果要親涉東南去與沈充掰手腕,殷浩實在是不看好。
想到沈哲子,殷浩不免又聯想起前幾日聽到的一樁轶聞,便又說道:“我聽說,驸馬入台任事後,似乎是與叔父你略有龃龉?”
殷融聽到這話後,臉色不免一黑,繼而便沉聲道:“那小貉子太過輕浮任性,倨傲忘形,不提也罷。”
殷融雖然不願細談,可殷浩大約也能想明白他為何對驸馬這麼不滿。
同為公府屬官,他這位叔父可是到了年屆四十才在仕途上有所長望。原本的職位左西屬,其實就是司徒西曹屬,隻是年前太保歸台執政後為了更好的掌握局面,才将西曹又獨置出來。如今再立東曹,位還在西曹之上。
一個長年的鞭下,一個起家便是顯用,彼此之間看不順眼也是正常。尤其本來東曹乃是司徒左長史的下屬,可是現在卻拔于太保直領,而且将原本司徒左長史的典選職事分走了一大半。諸多累加起來,殷融能對沈哲子有好感才怪了!
“驸馬确有聚衆弄勢的劣習,但其家畢竟吳中顯宗。以往叔父居台,對此倒也不必在意。可是如果真要歸于地方,彼此若是龃龉太甚,也不是一件好事。”
眼見不能打消叔父的想法,殷浩便又勸說道。
殷融聽到這話後,嘴角先是不屑的撇了撇,而後便大笑道:“淵源你這麼想,不免太過于高看那個小貉子了!東曹眼下雖然是顯拔,但說到底不過是位下從屬,會稽内史選任何人,那是太保所定,台輔共議。他想要阻我前程,簡直就是做夢!”
“等到我真去了會稽,本身已是方伯之任,又是公舉台選,那沈充待我都要小心翼翼,難道會為了給兒子洩憤而故意尋釁?他若不如此,倒還可以相安無事,若真要滋事尋釁,就算我有不支,難道台輔諸公們會坐視他專威于東南?”
見殷浩還是面有難适之色,殷融便笑語道:“淵源你在台内任事未久,難免對台中各種職事所限辯解不明。我任與未任,終究還要決于太保與諸公商讨。東曹雖然有典選兩千石之任,但卻并不能越過太保而發聲。我自己便是典選之任,又怎麼會在這方面受制于那個小貉子!”
見叔父一臉笃定自得之狀,殷浩雖然還有一些隐憂,但也情知很難勸說得動叔父,一時間隻好閉口不言。
殷融對殷浩講了這麼多,其實也是堅定自己的謀進之心。他當然知道此去會稽必然不會是輕松的職任,但正因為如此,他如果能在會稽站住了腳跟,那麼所獲得的回報也是驚人的。
想要有所收獲,必然要有所付出,太保既然給了他這一個機會,那麼他一定就要把握住!隻要在會稽任上能夠做出一些成績,來日公位未必不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