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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9遠見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518 2024-01-31 01:10

  聽到太保的這個回答,袁耽當即便是一愣,繼而臉上便流露出一絲尴尬和局促,有種做了壞事被人當場抓住的羞恥感。

  他自然不相信什麼深得衆願的鬼話,區區一個束發之齡的少年,即便再有什麼名望,甫一入仕便被任命為東曹掾這種顯職,還是太過誇張了。

  其實袁耽與沈哲子交集并不多,也談不上什麼嫉妒。畢竟嫉妒那是在處境相類似的人之間才會産生,沈哲子貴戚得用、武事得顯,而袁耽卻是走的典型的世家子弟路線,行迹不同,自然也談不上嫉妒。

  他之所以對沈哲子有所不滿,主要還是因為謝尚的緣故,更确切的說,他是看不慣沈家自恃得勢,以資财誘人,将名位私許,把持權柄,蠱惑人心!

  謝裒如今已經确定出任吳興郡太守,而且甚至有南遷安置家業的迹象。這件事在時下這個氛圍中,雖然沒有激起太大的回響,但是在一些私底下的聚會中,提起謝家的選擇,不乏人為此扼腕歎息,不齒謝家向貉子門庭靠攏的選擇,清譽盡喪,故舊心寒。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袁耽沒有意識到,或者說不願意承認的原因,那就是沈哲子擋了他的路。

  東曹掾這個職位具有審評舉薦之責,任職者除了要身具清望以外,因為品秩不高,往往長者羞于擔當,成了世家子弟一個比較重要的跳闆,一般是由台輔重臣推舉親信或是自己看重的舊姓子弟擔任。

  按照過往的默契,袁耽其實很有希望擔任這個職事的。而擔任這個職位的好處也是極多,要知道東曹掾可是直接面對内外兩千石的大員,對于人脈的積累實在裨益極大。如果在這個位置上擔任幾年,來日大郡可期啊!

  可是現在沈哲子橫插進來,而且還不知要在這個職位上擔任多久,打亂了袁耽的升遷步驟。未來就算他也有可能外放治郡,但缺少了這一份履曆和人脈,選擇性和進步空間都會小上許多。

  可是太保這麼回答,倒讓袁耽感覺自己是一個背後鼓動唇舌的小人,不過話題既然已經打開,他還是硬着頭皮說道:“太保覺得賀客雲集是深得衆願?晚輩卻不這麼看,狂風驟雨,直木易折,形勢有迫,人皆趨勢啊。”

  “這麼說,彥道是覺得驸馬這任命略有不妥?”

  王導眉頭微微一鎖,繼而又舒展開,放下了手中筆,望着袁耽笑語道。

  聽到這個問題,袁耽心緒當即一亂,沉吟片刻後才說道:“誠如太保所言,驸馬舊勳卓著,又是清譽加身,顯用也是理所當然。不過查其舊迹,多是軍略建功。而東曹掾所任,卻是品鑒賞識之位。彼此疏離甚遠,所用非其才長啊。”

  頓了一頓後,他又說道:“察其勢,如熱鼎沸湯,煙氣蒸騰,可謂一時煊赫。但煙氣盛則盛矣,其實難附,若能抽薪止沸,久則自散。甘醇之漿,終究還是需要久釀,才能成就佳飲啊。”

  這些話,便是在意指沈家底蘊淺薄,不過是借勢才能獲得一時的煊赫。那些趨炎附勢的人家,不過是熱湯上缭繞的蒸汽,火一斷、風一吹,其勢不在,很快就會被打落原形,終究要比那些舊姓人家差了不隻一籌。

  袁耽這麼說,其實也是在暗勸王導實在不必對沈氏過分容忍,乃至于要用顯職去安撫拉攏。彼此底蘊相差懸殊,根本不是一個層面。但他卻不知道,如今市面上最好的佳飲醴泉真漿,就是用猛火熱鼎蒸騰出來,要比那些年份久遠的酒水甘醇得多!

  “抽薪止沸?那麼依彥道你來看,時下之薪為何物?如何抽取?”

  王導嘴角仍挂着笑意,兩眼饒有興緻的望着袁耽,擺出一副聆聽的姿态。

  袁耽聞言後,臉上便流露出思索之意,他擔任王導的從事已經有一段時間,對于沈家的崛起也不乏認知。

  往年的沈家之所以能夠得起,那是在大将軍王敦作亂時,背棄王氏投靠了庾亮,繼而沈充才被推舉為會稽内史。後來先帝垂危之際,厚結吳中人家,以女幸之。再然後,那就是去年的蘇峻之亂,沈氏遠望時局,諸多鑽營,便有所勢成。

  這一路的崛起,都是在動蕩之時敏察時局,做出正确的選擇,然後大受其利。那麼所謂的薪柴,自然就是局勢的動蕩了。而想要抽薪,那麼就要天下大治……

  沿着這個思路想下來,袁耽漸漸有所體悟,繼而便是蓦地一驚:太保這麼問他,哪裡是在請教什麼答案,那是在暗示他多嘴話多啊!

  明白了太保的意思之後,袁耽臉色蓦地一斂,恭敬回答道:“職下年少智淺,哪敢質疑台輔英斷。或是眼見驸馬年少居顯,哀于自身馬齒虛長,一時偏見蔽我,偶有失言,還請太保見諒。”

  聽到袁耽的回答,王導才笑了笑,笑容倒是變得簡單沒有再摻雜太多意味。他近來确是很少關注屬下言行,但并不意味着對袁耽的想法就全無把握,能夠明白這個年輕人求進心切。

  但是今次顯用沈哲子,除了沈哲子早先的暗示之外,他其實也還有其他考量。本來這件事是因他家子弟所為而起,他雖然不擔心沈家在政治上的報複,但卻擔心對方不按規矩反擊。

  任用沈哲子擔任東曹掾,一方面是解怨,另一方面其實也是給自己争取一個機會。

  時下皇權雖然弱,但也并不是可有可無。王導檢讨今次之事,察覺到皇太後流露出來對他有所提防和抗拒的意味,否則不會發生溫峤搶占護軍府的情況。

  這對他而言,其實是有些不利的。平常可能意義不大,但是如果再發生前次那樣的突發惡劣事件,皇太後的态度便有可能成為鎖定結果的勝負手。

  皇太後對驸馬信重有加,這一點是無法離間的。王導也不奢望能夠獲得同樣待遇,但卻希望能夠再搭建一個對皇太後施加影響的橋梁。正如往年他的長子擔任琅琊王友,便是這一個角色。

  如今長子已經不在,王導隻能退求其次,希望次子王恬擔任此職。所以今次任命沈哲子為東曹掾,其實也是在做出一個交換。畢竟往年長子王悅擔任琅琊王友,就連庾亮都贊賞有加。可是次子王恬無論秉性還是才能,都相差極遠,并不是無可争議之選。

  之所以這兩項任命沒有一起發出來,那是為了避嫌,避免被人指責台輔重臣将官位私相授受。這一點考慮,那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而且,王導也并不覺得顯用沈哲子有什麼不妥。老實說,對于沈哲子他還是比較欣賞的,這是一個能做實事且願意做實事的年輕人。他本身其實并沒有什麼立場之念,隻要沈家不危害到他家具體的利益,他也是願意相安無事,共同進步的。

  袁耽有一句話說的不錯,抽薪止沸,沈家眼下的煊赫隻是一個餘波,隻要局勢不再發生什麼太大的變故,終究會緩緩歸于平靜。眼下時人熱衷于追捧其家,那是因為被局勢動蕩影響到識見不明,等到一切歸于正軌,這種現象自然會漸漸消停下來。

  沈家如今在時局中的位置,強按是不可能再按下去了,否則必然要激發動蕩,但這并不意味着沈家就有了取代執政門戶的實力。無論是沈充舉薦族人還是沈哲子策劃營建新都,都流露出極強的分權中樞的意圖。在常人看來,王導作為台輔重臣,被挑戰的一方,應該是要感到憂慮的。

  但事實恰恰相反,對于這個局面,王導是比較樂見的。倒不是他有自虐之瘾,而是因為沈家在積極向中樞靠攏,反而是一個好的信号。

  假如其家龜縮吳中不出,隻是要安心做一個半獨立的方鎮,那麼别的也不用再考慮,厲兵秣馬準備一戰吧!就算是皿流成河,也要把這個分裂江東的隐患給扼殺!

  但是眼下,政局不過是又退回到了庾亮執政的年代。而且他家所面對的處境,甚至因為缺了庾亮這個手段強硬之人還要好了幾分。無論是溫峤還是虞潭,都不具備取代庾亮的資本,這樣的三方格局,自己反而是最強的一方。

  隻要時局能夠維持穩定,不再有大的動亂發生,那麼王導也樂得安閑。至于真正面對沈哲子挑戰的,那是後續繼任者需要考慮的問題。但是就王導自己的觀察,他是不怎麼樂觀的。

  這個年輕人對于局勢似乎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洞察力,一舉一動似乎都有深遠的打算。比如蘇峻之亂後,包括時局中許多名流重臣,都還着眼在戰後的利益分配,可是這位驸馬已經提前在江北落子。

  祖約的敗亡,勢必會影響到江北的局勢,乃至于危及江東,未來必成焦點。時下衆人或是沒有預見到,或是不敢深想多談,然而這個年輕人卻已經開始動手。無論成效如何,這一份洞察力和行動力已經遠超同侪!

  袁耽雖然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但也點明了求進之心。王導還是有意栽培的,畢竟叛軍據城危難時不棄也是一份情義,沉吟片刻後,他開口問道:“彥道,你有沒有過江去經營的打算?”

  袁耽聽到這話,雙肩蓦地一顫,拜在地上澀聲道:“晚輩所學尚微,才亦未足,何敢輕進弄潮!但若太保有用,不敢辭行……”

  看到袁耽如此反應,王導頓感意興闌珊,擺擺手說道:“罷了,我隻随口一說,彥道你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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