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實的心情之惡劣,較之蕭元東絕對更甚。
此前疑神疑鬼,拱手送出酸棗,放棄了以逸待勞的據守優勢。然後再派遣斥候水陸打探,對于扈亭的情況終于有了了解,結果證明他的猜測又錯了。扈亭的确遭遇了強攻,并非以此陷他,而他當時若能反應及時增援,極有可能與扈亭之衆配合内外夾擊将淮南軍打退。
然而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在他放棄酸棗之後,扈亭的守軍也被突然北上的淮南軍給消滅掉,當他派人前往查探時,淮南軍已經徹底在扈亭站穩了。
眼下這态勢,完全超乎陳實預料,淮南軍突然北上,而且接連占據黃河南岸兩個相當重要的據點,直接威脅到邺城根本,無論邺城方面還有着怎樣的争執,魏王都不得不直面淮南軍的威脅。
眼下這個情況,陳實唯有兩個選擇,要麼直接引衆北渡過河,等待魏王集衆來戰。要麼趁着酸棗之衆尚是孤軍,搶先奪回酸棗據守以待魏王大軍來援。
這兩個選擇各有利弊,前者看似保全了實力,但卻将陳實置于極為兇險之地。這已經不是他和田尼之間的矛盾,而是關乎南北兩方勝負存亡的大問題,淮南軍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河南拿下幾個重要據點,田尼所部最起碼還惡戰一場,可是陳實卻連敵人面都沒見到便灰溜溜退回河北,可想而知魏王會是如何震怒。
至于後者,則要直接面對淮南軍兵壓,就連扈亭之敵都在極短時間内被圍剿,陳實的兵力較之扈亭雖然強一些,但也未必就能堅持到魏王援軍到來。最重要的是,原本可以固守待援的酸棗,被他自作聰明的拱手讓出。而若是野戰的話,不要說正向扈亭轉移增兵的淮南軍,單單酸棗那一支騎兵都是一股極大的威脅。
最終促使陳實選擇後者的原因是河北傳來的消息,扈亭遭遇襲擊這件事田尼已經知曉,但卻不知扈亭已經告破,正在集結汲郡之衆準備南來作戰,并且已經将消息傳回邺城。陳實如果此刻渡河,則就直入田尼懷内,雙方本就積怨,他眼下又是罪身,若落在田尼手中,必将無幸。
奸細傳遞回的消息,陳實并未盡信,他之所以能夠從魏王部曲将成長為獨當一面的戰将,憑的除了一腔武勇外,便是遇事多想幾分,絕不莽撞。今次實在是因為淮南軍北進太快,他根本上認知就錯了,所以才出現昏招疊出的情況。
可是現在既然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自然不會再打無把握之仗。可能淮南騎兵形勢真的已經惡劣到不得不退的地步,但其後繼軍隊也在向酸棗轉移,在這樣的情況下怎麼可能甘心拱手讓出酸棗。就算要退,大概也要在途中埋伏自己一場。
雖然明白了這一點,陳實最終也還是決定發動夜襲,奪回酸棗。這是他唯一生路,否則等到田尼或魏王率軍增援至此,首先便要拿他祭旗。
他倒是也動過索性投降淮南軍的念頭,但旋即便将之打消,一方面他還是更加看好魏王,眼下也未到不降即死的險惡境地,另一方面沒有了酸棗,他也少了一個最大的籌碼,淮南軍未必會重視他這個臨陣投敵的叛将。
早兩日前,他便已經做好了反攻酸棗的準備,敵軍雖然有着機動優勢,但畢竟兵力有限。所以一待奸細傳回情報,他在稍加思忖後,即刻便盡發部衆,此前那些被擄來的鄉衆也排上了用場,全都張起火把,鋪開在野地中以蒙蔽對方耳目。
如此一來,就算淮南軍準備野中攔截,首先也會被那些鄉衆們迷惑,難收突襲之效。與此同時,他所部人馬也攜帶許多針對騎兵突襲的械用,比如長達丈餘的長槍、用闆車載運的拒馬,如果淮南軍敢于夜襲,有了前方鄉衆迷惑示警,他這裡就能最快速度擺起陣勢,将那些奔襲之衆狠狠咬上一口!
陳實今次所率三千多人馬,除了主力步卒之外,剩下的那些騎兵斥候們也都盡數帶上,準備等到淮南騎兵被步陣強阻後投入追擊以擴大戰果。
隊伍攜帶了這麼多械用,速度自然不會太快,兼之那些鄉衆們鋪散太開,需要騎兵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予以約束,才不會發生大規模的逃竄。但即便如此,陳實也不敢輕裝簡行,行進中的步卒陣型本來就不穩固,若再遭遇騎兵沖擊,崩潰的幾率将會更大。
他現在反攻酸棗,主要就是險中求穩,甯慢一分,不争一線,在得知淮南正有數千援軍在向酸棗增兵時,他已經放棄了吞下這一支淮南騎兵的想法,隻要能夠返回酸棗據守等待河北援軍到來,與他而言就是莫大勝利。
一路行軍不乏謹慎,但預料中淮南伏軍卻遲遲沒有出現,這對陳實而言,既有慶幸,也不乏失望。能夠這樣穩進行軍抵達酸棗誠然最好,但如此一來也就喪失了咬噬一口淮南軍騎兵的機會。
奸細之事已經暴露,若淮南軍果然有退意,是絕對不會死守酸棗等待被他圍困死的。通過奸細描述,他很清楚淮南軍這一部的實力,野戰或許還成威脅,守城的話本身便乏兵力,又少械用,絕對不可能堅持到援軍到來。
行進半程後,淮南伏軍遲遲沒有出現,而陳實臉色也漸漸變得難看起來,他自認為準備周全,但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體力!
雖然此前他便已經将軍隊逐步從葦塘中轉移出來伺機反攻,但為了躲避淮南斥候的耳目,彼此之間距離也有将近二十裡。
二十裡路,若真輕裝速行的話,他的部衆也絕對能夠支持住,可問題是如今隊伍中攜帶了大量用來對付騎兵的械用,别的不說,單單這幾天緊急打造的那些長長竹槍,都是新進砍伐水分未幹,哪怕是平時端舉起來都頗為沉重。
既要保持住陣型,又要攜帶那麼沉重的軍械,行過半程之後,許多士卒已經漸漸氣力不支,原本每人各攜一杆竹槍,先是拖在地上,然後幾個人肩扛起來,不久後便有人幹脆直接将之丢棄!
除此之外,那些鄉衆們也是一個麻煩,為了迷惑敵人,陣線鋪的太散,需要騎兵來回奔走才能約束住。不久之後,馬力也都損耗嚴重,皮毛都被汗水打濕成氈。
“南賊怯膽,此戰必勝!”
陳實在隊伍中奔走着鼓舞士氣,其實自己心裡也生出懷疑,莫非南賊真的膽怯到不敢來攻而是已經退走?但若不是的話,他的隊伍再前進一分,形勢可就惡劣一分。但就算如此,他如今也是騎虎難下,隻能悶頭向前。
終于,酸棗城依稀在望,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那聲勢極大的火光,仿佛一條平躺在地面上的火龍!看到這一幕後,雖然城内如何情形還窺望不清,但陳實也明白,對方既然擺出如此陣勢,絕不會是已經棄城而逃。
若是早前,發現淮南軍居然安分待在城内、有将之圍困的可能,陳實或許還要大喜過望,可是眼下再看自己所部人疲馬倦的模樣,心内那種不妙的感覺便越發濃烈起來。
眼下彼此已入視野,就算再想退去也不可能,對方如今以逸待勞,而且還是随時可以發動沖鋒的千數騎兵,陳實已經可以想見接下來一戰必然不會輕松。
彼此之間還有數裡距離,足夠騎兵發起沖鋒,他所部多為步卒,而且還攜帶大量沉重軍械,每前進一步便會有巨大的體力消耗。距離拉近到這一步,就算再想丢下軍械輕裝圍成,也趕不上騎兵的沖擊隊伍。眼下這态勢,就像是硬着頭皮去送死一樣!
陳實也想過就此駐紮防守,但且不說淮南軍近在咫尺、根本不會給他們回補體力的機會,一旦等到天亮沒有了夜幕的遮掩,形勢将會變得更加惡劣。
“該死!”
原本自以為周全的準備,結果由于淮南軍沒敢出城遠擊,反而成了消耗自身體力的拖累,陳實這會兒心情之惡劣可想而知。
眼下他唯一可用的便是再将騎兵集結起來,将那些鄉民往前驅趕,通過這些混亂的鄉衆以沖擊遏止淮南軍的沖勢銳氣,從而盡可能的拉近與城池的距離。淮南軍不過千數衆,不可能将所有土城營壘都防守住,隻要他的軍隊進入其中一座營壘,便可立于不敗之地。
很快,前方那些鄉衆們被驅趕起來,哀号着往前沖去,雖然人數不多,但将近兩千人衆在郊野鋪開,也占據了土城前一片頗為廣闊的空間。
眼見這一幕,陳實才松一口氣,返回軍陣中大聲道:“淮南所衆不足千數,困守土城不敢出擊,稍後凡斬首先登得功,必有重賞!”
眼見土城依稀在望,加上陳實并其嫡系人馬的鼓動,将士們也都鼓起氣力,發足向前奔去,數千人一起前沖,一時間場面可謂宏大。
這其中許多卒衆也非新進招募的新兵,臨戰經驗頗為豐富,也知該要如何應對騎兵沖鋒,前排竹槍俱都努力端舉起來,就算一人氣力不濟,後排也有人助力。這些竹槍雖然沒有金鐵銳鋒,但因水分未脫,韌力足夠,一旦淮南軍衆高速迎面撞上,也足以洞穿人馬身軀!
一時間,土城外煙塵四起,陳實眼見着土城越來越近,甚至已經可以看到城外已經集結完畢的淮南軍騎士們,心弦還是蓦地一緊,但看到軍陣前那些已經沖起來的鄉民,又是松了一口氣,那些鄉民雖然不堪用,但也足以對淮南軍沖勢造成一定沖擊遏制。
如此關鍵時刻,哪怕些許優勢,都足以決定勝負。此刻一切花哨計謀已經無用,比拼的便是哪一方銳氣更足,更加悍不畏死,隻要他的軍衆能夠沖至土城下,此戰便可以說是成功了一半。
然而正在這時候,前方原本狂亂奔逃的民衆們突然分散開來,仿佛有一股無形力量牽引着他們往土牆兩側飛奔而去。在那些篝火照耀的營壘外,正有許多流淌谷米的麻包堆積在那裡,對于這些朝不保夕的鄉民而言,足以令他們逐之忘死!
“擒殺奴将陳實,死活無論!”
到了這一刻,兩軍之間再無遮攔,蕭元東手中馬槊蓦地挑起,早已經列陣完畢的淮南軍騎兵們洪流一般直向敵軍沖去。
“殺……殺!頓足必死,奮戰得活……”
隊伍陡然暴露在淮南軍面前,陳實片刻錯愕之後,繼而臉上便流露出了濃濃的苦澀。此一戰,他不可謂不謹慎,準備諸多,自以為周全,臨到戰時才發現一切都是無用,最後還是要落在這基本的厮殺中決勝。
他縱馬躍出軍陣,而後從側翼轉回,随着他的轉移,前陣千人頓時與中軍産生脫節。此刻壯士斷腕,他是放棄前陣千人以期阻攔淮南軍片刻。
而中軍則在他指令之下快速集結收縮陣型,原本的準備終究不是無用,本來就安排在兩翼的闆車被推翻起來,裝載的拒馬草草排成一列,士卒集結于内,雖然陣型多有混亂,但最基本的防線已經在兩翼拉起來。
哪怕将士們已經疲憊不堪,但也知如此生死攸關時刻該做什麼。這是浴皿奮戰用無數人命換來的經驗,也是一支軍隊最為重要的财富。
因為雙方俱在沖鋒,數裡遠的距離飛快拉近,相對而言,淮南軍的沖勢無疑更加銳猛。而敵軍已經奔波半夜,又是以步卒迎戰騎兵,銳氣亢奮一時,很快便衰竭下來。當淮南軍沖至射程内的時候,敵軍沖勢已經近乎停滞,滿臉驚恐,口中則發出色厲内荏的嚎叫。
一聲尖銳的哨音,繼而便是一片鋪射而來的箭雨,敵軍前陣仿佛狂風中的禾苗,驟然被掀倒一片!
“沖過去!”
蕭元東大吼一聲,馬弓轉手挂于鞍上,兩臂端起馬槊上身微伏于馬背,人馬合一如蛟龍出水,頻顫的槊鋒于馬首之前靈敏挑刺,沖過之處,瞬間被貫穿出一道皿腥通道!
其餘範理等人俱都不落人後,前排馬槊将敵陣鑿出千瘡百孔,後排則是長柄斬馬刀,刀鋒劈砍,伏屍成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