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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65休言貉子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657 2024-01-31 01:10

  當沈哲子告知陶弘事情已經解決了,陶弘整個人都有些呆滞。

  他也曾在沈哲子麾下做事,明白沈哲子能夠調用的資源之龐大,所以才求上門來,正是因為這件事對沈哲子而言并不算什麼大難題。可就算是如此,他也沒想到解決的這麼輕松簡單,這對他大父而言都算是一樁難題,可是落在這位驸馬身上,仿佛隻是幾句話那麼輕松寫意!

  望着陶弘的愕然,沈哲子也是不乏感慨。這件事的解決過程看起來簡單,背後卻凝聚着他們沈家乃至于整個吳人群體,在過去這些年裡的努力經營,以及在時局中所取得的長足進展。

  這種跨地域的調配資源,其實思路很簡單,我既然做不到,那我就交給能做到的人去做。可問題是,就算有人能做到,為什麼要聽我的?

  原本隻是幾句話就能解決的事情,當中所蘊含的利益權衡、得失取舍,并非隻言片語能夠盡言。哪怕是在沈家與王家對峙有了結果之前,沈哲子要說服那些江州人,都需要大費唇舌,而且未必能夠說動。

  可是現在,事情卻變得簡單起來,原因則更加簡單,那就是時人對他有信心了!同樣的一句話,同樣的一件事,因為他所處的位置不同,說出來、做出來,意義也會有天壤之别。

  沈哲子也不是妄自尊大,這件事陶侃做不成,甚至就連王導都做不成。如果不是他,時局中任何一個人都做不成!這是他過往所有努力取得的一個階段性成果,得道者多助,大道理誰都會講,但“道”是什麼?又怎麼去得到它?

  “此事,我已托付江州相好人家去完成。世兄身系公務,我也就不便強留。若是近日就要離都,歸于荊州之日,物用應該也将抵達,放心接收即刻,後續自有我來完成。”

  沈哲子笑語道:“與陶公一别,至今已有年餘。久不聆聽賢長教誨,于我可謂遺憾,幸在不乏身教。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陶公所為,此之謂矣。身系國任,矢志辟疆複土,不讓胡虜久虐中原!壯志者,行不孤,前賢未已,後繼有人。丈夫以此自勉,來日攜手破賊!”

  陶弘也實在歸心如箭,而且對于沈哲子的保證尚有幾分遲疑。事實上他大父陶侃也是不乏與江州人家交涉,得到的回應隻是諸多推诿訴苦,實在沒有那麼好說話。

  于是在與江州人家約談兩日後,沈哲子便将陶弘送離建康,同時也見到了陶侃的另一個兒子陶斌。隻是陶斌對于沈哲子就沒有什麼好态度,大概是以為沈哲子不想幫忙,随便找個說辭敷衍。

  對此沈哲子也并不多做解釋,況且根本就沒必要與陶斌解釋什麼。他對陶侃是不乏尊敬,但對陶侃的兒子們,說實話,有些看不上眼。陶侃以寒門之身,成長到權傾天下,半執江東,自然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可是權柄勢位一世而斬,如果說僅僅隻是家世的緣故,那也并不盡然。

  總之就是一句話,老子英雄,兒子未必好漢。所謂皿統優越,又或門第優越,統統都是放屁。無論古今,每個人自身的努力,才是一個人最不可抹殺的立身之本。

  在後續與江州人的接觸中,沈哲子也在強調一定要拿到陶侃開具的回執,一方面是作取證,另一方面也是留下一個借據。要知道,他在建康原價補償,那也是需要掏出實實在在的錢糧。他願意幫助陶侃,但也是救急而不救窮,不可能做好事而不留名。

  别的不說,陶侃到現在對于江夏還是不肯放棄。所以哪怕溫峤這裡已經談好了,沈哲子還是沒能安排谯王出都赴任,也是在擔心陶侃會有抵觸。經過這一件事,他希望陶侃那裡能夠投桃報李,有所表示。

  雖然這不免有私相授受之嫌,但這就是這個時代做事的方式。一切仰于台中決定自然是政治清明,但問題是台中也要有那種掌控力啊。

  另外一點就是,陶侃那裡用兵襄陽,無論其成或不成都是一種試探。陶侃那裡取得什麼成果,庾怿這裡肯定也要有所調整。如果陶侃順利的話,那麼豫州步子不妨邁得大一些,即便不能完全恢複舊友局面,如果能夠取回合肥,将防線往前推進一大步,這對于建康人心的振奮,其實還要甚于襄陽的收複。

  畢竟,豫州的全不設防,始終是高懸在建康頭頂上的一柄利刃,有着切膚之痛。

  如果庾怿挺進合肥,那麼荊州方面、徐州方面都要有所配合,做出相應的調整。總之這二十萬斛糧,沈哲子是不可能讓陶侃白拿的。

  而且,這一次的借糧,對沈哲子而言也是一個嘗試。他本身對于鼎倉的構想便極為宏大,希望鼎倉的存在能夠取代一部分或者說完全取代朝廷對于四方物用的調配職能。

  當然這麼說也不準确,本來朝廷在這方面的能力便已經蕩然無存,與其說是取代,不如說是重新建立。

  吳中那種包稅法,沈哲子是希望能夠借助鼎倉在整個江東普及開。由鼎倉代替地方郡縣支付賦稅台資,而地方郡縣則将這一部分支出預存在鼎倉。讓鼎倉充當地方和中樞的橋梁,從而獲得一個更大的調集力量。

  當然,這個想法實在太激進,想要落實必定困難多多。但也是沈哲子一貫的做事風格,暫且不論有無可能,試試看,不行再改。

  歸途中,陶斌越想,越覺得可氣,便将侄子喚道面前來,皺眉問道:“大昌,你覺得那貉子所言有幾分真假?他是否做不到此事,以此敷衍?”

  陶弘聽到這話,臉色便微微一沉,悶聲道:“叔父此言,有失偏頗。驸馬為人,我素來有知,若是做不到,他不會虛言敷衍,諾則必應。”

  被侄子當面頂撞,陶斌有些尴尬,不過今次入都,求告許多人家,他是見到陶弘人脈不淺,倒也不好真的當作子侄訓斥。聞言後隻是讪讪道:“我倒不是背後貶人,隻是總覺得這件事當中太多玄虛。早先你家大父受困于錢糧,不是沒有求告江州那些土宗,但卻無一應諾。就連我都去過一次,仍是無果。那貉子門庭這兩年确是煊赫,但在這江西之地,他一句話難道比你大父還要管用?”

  陶斌越說越覺得此事不可信,不免有些患得患失。要知道他父親子嗣衆多,偌大名爵尚沒有确定繼承人。原本陶弘的父親陶瞻呼聲不小,可是陶瞻福淺,死在了去年那場兵災中。剩下這些兒子們,自然也都蠢蠢欲動。

  陶斌的另一個兄弟陶夏在台中做官時日不短,結果遲遲未能給父親請下诏書來。陶斌今次到來,便得了诏書,本來已經是一件好事。如果順勢能夠把缺糧問題也解決了,那麼自然更加能夠獲得父親的喜愛。

  但在沈哲子這裡獲得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讓他心裡拿捏不定,要知道軍事迫在眉睫,如果他這裡不能有個準信,就這麼報回去,結果卻是無功。如果贻誤了軍事,那麼就連先前請诏的功勞可能都要被一并抹去。

  聽到叔父在那裡絮絮叨叨的言語,陶弘也真是煩不勝煩,索性直接退下去。家事一團亂麻,就連他大父陶侃對此都是無計可施,他自己夾在幾個叔父的明争暗鬥中,也真是不勝其擾。

  一行人沿江溯流而上,初時還沒什麼。很快就過了曆陽,又行過尋陽。過了尋陽之後,陶斌便變得不安分起來,座船上廣豎旌旗不隻,甲闆上還陳設羽葆鼓吹之類逾禮之物。而且還沿江撒帖,召集荊州所部沿江護送。

  陶弘對此也真是無奈,他明白這是叔父們為了增加在荊州部衆面前的威儀而刻意為之,随着大父越年邁便越發的變本加厲,屢禁不止。幸在他大父确是功高,自有台中封賞的羽葆鼓吹等儀駕,否則單單這一點便不知要給大父招惹來多大的物議麻煩。

  荊州如今所鎮巴陵,過了武昌之後便已抵達。将近大本營,陶斌便又收斂起來,免得自己所作所為落入父親眼中。因為他一路上的招搖作派,行程耽擱了一段時間,返回巴陵時已經到了深冬時節。

  雖然還沒到大雪封山的地步,但水道多枯竭停運,冷風嗚咽,這讓陶斌對于沈哲子的許諾更加不抱信心。因而心裡便決定,稍後見到父親之後,隻說請诏之事,絕口不提求糧。

  可是當他們一行人被引入荊州軍大本營時,便看到存放物用辎重的營地裡垛起高高的糧袋,看那數量,怕是十數萬斛糧是有的。

  “大昌,莫非那貉子真的能驅使江州人家往此運糧?”

  眼見此幕,陶斌心情又變得忐忑起來。

  陶弘一路上已經不堪其擾,聞言後隻是擺手道:“叔父自有預見,我可不敢輕言以免相誤。”

  入營之後,陶斌見到深坐軟寝中的父親,先是上前言道今次台内請诏之事。

  陶侃心情還算不錯,一邊聽着兒子彙報,一邊含笑點頭,待到此事說完,才又問道:“此行除請诏之外,是否還做了别的事情?”

  陶斌聽到這話,心内便糾結無比,不知道該不該說。如果說了,外間糧是父親自别處籌措來,那他則是虛言妄念。如果不說,假如那些糧真的是江州人送來,則要白白錯過這一場大功。

  眼見父親眼神漸漸轉為淩厲,陶斌隻得硬着頭皮回答道:“請诏之後,我本來已經打算早早返程。但大昌卻還想做些事,要去拜訪沈氏貉子之家請糧……”

  “貉子?哈,休言貉子!來日你父歸土之後,爾等生死禍福,或都要決于沈侯一念之間啊!”

  江州人如期将糧送抵巴陵,陶侃心内卻沒有多少輕松情緒,這一次幫忙,他無論怎麼看,都看出一絲示威的意味。仍是此鄉舊土,人物卻已截然不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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