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笑那深黑色的瞳孔在刹那間收縮了，她下意識地緊緊攥住了被角，擁着被子坐在床上有點茫然地呆望着前方，思緒卻不知不覺地飄遠了。

　　全家福嗎？

　　拍全家福那年，她還很小，那時候的媽媽，年輕溫柔又漂亮，站在爸爸身邊的時候，滿臉被寵愛着的幸福。

　　那時候，爸爸也還很年輕，沒有變得嚴肅，沒有變得沉默寡言，那時候，他還不是一個醫院的院長，爸爸就隻是爸爸而已，他甚至，還時常壞壞地笑着，拿長着胡渣的臉去貼在她臉上逗她玩。

　　那是他們一家三口唯一在一起拍過的一張全家福。

　　媽媽離開後，她曾經瘋了一樣地尋找這張全家福，可是，她無論如何都找不到。

　　原來，這張照片一直在爸爸那裡嗎？

　　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媽媽已經走了那麼多年了。

　　記憶中，她的模樣，在唐笑的心目中也隻剩下一個模糊的影子。

　　她那麼殘忍，一張照片都不給她留下。唐笑知道媽媽是怕自己太想念她，可是，這樣殘忍的溫柔她不要。

　　她隻不過想看看自己媽媽的樣子罷了。

　　“唐幂，那張照片還在嗎？我能不能……看看？”唐笑許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那個照片……”被姐姐唐笑充滿期待地凝視着，唐幂莫名地有點慌張，她咬了咬嘴唇，慢吞吞地說道，“被……被我媽撕了……”

　　“被撕了？”唐笑不可置信地問道。

　　如同在暗沉沉的黑夜中剛剛窺見一點火光，然而還等不及她走近，這代表着她全部希望的火光就被人用力撲滅了，唐笑心中的失望可想而知。

　　就在這時，一旁的成烈握住了她緊緊攥着被單的一隻手，那溫暖的大手包裹着她冰涼的小手，像在告訴她不要難過一切有他在，可是，此時此刻的唐笑，又怎麼能夠不難過、不痛心呢？

　　唐幂心虛不已，眼神躲閃地說道：“姐姐，我媽媽她不是故意的……”

　　唐笑的聲音很安靜，仿佛不帶一點情緒，但是那種安靜中，卻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絕望：“真的不是故意的嗎？”

　　“……”面對這樣的姐姐，唐幂無法容許自己繼續說謊。

　　她終于意識到，站在媽媽的立場上，即便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去撕毀那張被爸爸藏在錢包裡面的照片，但是，這件事情，對于姐姐來說，實在是太過分了。

　　姐姐是不會原諒媽媽的。

　　“對不起，”唐幂咬了咬嘴唇，說，“是爸爸不該讓媽媽看到那張照片……他們畢竟是夫妻，不是嗎？媽媽太傷心了，姐姐，你原諒我媽媽吧，她也是一個女人，怎麼能夠忍受自己的丈夫心裡面牽挂着别的女人呢？”

　　“呵……”唐笑蓦地笑了一聲，“你媽媽當年是怎麼嫁給爸爸的，你不清楚嗎？她有什麼資格――”

　　唐幂瞪大了眼睛，可這時，唐笑卻突然止住了聲音，她意識到，她不應該把自己對李妍的恨意遷怒于唐幂身上，那樣的話，她和将對母親的恨意遷怒于自己身上的李妍又有什麼分别呢？

　　“……算了，不說這個了。”唐笑索然無味地望向窗外，天空依然是灰色的，細雨蒙蒙中，整個城市像被籠罩着一層面紗。畢竟不是湖光山色，這裡隻有鋼鐵森林，不管是雨中，或是霧中，都沒有什麼美感可言。

　　本以為唐幂的到來能夠讓唐笑的心情更加輕松一點，沒想到卻讓唐笑陷入了低落的情緒之中，成烈有些後悔，早知如此就不該再讓唐笑接觸任何和她過去那個“家”有關的人。

　　唐幂本來還因為姐姐不肯喝她媽做的湯而為她媽感到不平，沒想到卻不小心說出了她媽撕毀照片的事，使得她姐姐唐笑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下來。

　　她現在也長大了，知道她媽媽當年插足姐姐的媽媽和爸爸之間的感情是不争的事實，雖然這件事跟她自己沒什麼關系，但是，她也再也沒臉去為她媽争取什麼。

　　姐夫成烈雖然沒說話，可他身上散發着的強烈的不歡迎的氣場，也讓唐幂如坐針氈，在這間奢侈的病房中，她姐姐是真正的主宰，她姐夫那麼愛她姐姐，又怎麼會容忍她繼續在這裡待下去惹她姐姐不高興呢？

　　形勢所迫，唐幂即便再不願意，也不得不起身提出告辭，姐夫并沒有挽留，姐姐也沒多說什麼，唐幂來這一趟是她媽寄予厚望的，結果卻一無所獲，走出門時，腳步難免沉重了許多。

　　唐笑眼看着唐幂一步步走出去，突然想起來什麼似得，對成烈說道：“烈，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和唐幂交待，行嗎？”

　　成烈濃眉微皺，想提醒唐笑不要和那個“家”裡的人有太多牽扯，但是，那畢竟也是唐笑生長的地方，該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沒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

　　他不該也不能以愛的名義幹涉她。

　　“那好，我在外面的客廳等着。”他握了握她的手，不放心地說，“有什麼事随時叫我，知道了嗎？”

　　“我能有什麼事啊？”唐笑好笑地看着把自己當小孩一樣的成烈，在對方認真的眼神下，不得不收斂了笑容，點點頭說，“好了，我知道了。”

　　成烈這才快步走出去，對剛出門的唐幂說了幾句，很快，唐幂一臉疑惑地來到了唐笑的面前。

　　“姐，有事嗎？”她眼神膽怯，模樣像隻小兔子，或許是因為姐夫的關系，她現在對着自己的姐姐總感覺有點莫名的害怕。

　　“你剛剛說，爸的醫院出了問題是嗎？”唐笑臉上沒什麼表情，淡淡地問道。

　　“嗯……”唐幂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小聲答道，“爸爸這大半輩子從沒求過人，可是，最近一段時間，爸爸每天都在到處借錢……姐，爸爸他就是個醫生，哪有做生意的頭腦，哪怕當了院長，這些年家裡也沒多少積蓄，再加上他性格耿直，從來都不會讨好别人，媽說爸爸身邊的朋友早就被他得罪光了，肯借他錢的人太少了……而且，就算是把錢借齊了，以後也還不起啊。”

　　“你們打算怎麼辦？”唐笑冷靜的聲音傳來。

　　唐幂哪裡敢說她媽跟她說姐夫有錢巴望着姐夫能幫幫忙之類的話，隻說她打算把自己的店賣了，多多少少幫爸爸填一點窟窿，又說她媽那邊也在想辦法，打算找朋友親戚們借一點。總之，除了借錢，她們目前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唐笑聽了，臉上還是沒什麼表情。

　　她很了解自己的父親唐震天，他這個人對錢沒什麼概念，一門心思撲在醫學上，連自己工資多少每年能賺多少錢估計都不大清楚，那個家裡的錢，應該是都在唐幂的媽媽李妍手上，唐震天出事，李妍願不願意拿錢出來還是個未知數，以唐震天的性格，除了借錢也真的沒别的辦法了。

　　可是借了錢之後呢？誰來還，怎麼還？下半輩子難道唐震天李妍唐幂三口人就不吃不喝沒有任何開銷了嗎？

　　唐幂那個奶茶店，又能賣幾個錢呢？賣了之後，唐幂又拿什麼維持生計呢？

　　如果唐幂完全沒有自己的工作，搞不好她媽李妍又要逼她嫁人了吧？

　　唐笑不想眼睜睜看着唐幂最終走到那一步，于是，她幾乎是沒有太多猶豫的，就做出了決定。

　　“唐幂，幫我把床頭櫃的第二個抽屜打開一下。”唐笑說道。

　　唐幂盡管心裡疑惑，但還是乖乖地照辦。

　　打開抽屜，隻見裡面躺着一隻白色的Gucci錢包，款式很新，唐幂認出那是幾個月錢剛出的限量款。

　　唐幂盯着錢包的眼神中透出渴慕，唐笑卻對這隻忘了是哪一次陪着成烈的母親去shopping時成母随手買來丢給她的錢包沒什麼感覺。

　　“喜歡的話，待會兒你拿去用吧。”依然是淡淡的口吻。

　　唐幂愣了愣，漲紅了臉說：“姐，我不要……我家裡還有……”

　　“這隻不一樣，不是嗎？”唐笑笑了下，緩和了口氣說：“你喜歡就拿去，我反正也用不着。”

　　唐幂想拒絕，她覺得自己不該拿姐姐的東西，哪怕她再怎麼不需要，那也是她的不是自己的，她應該有尊嚴地活着，用自己的努力去換取自己想要的東西，可是，要買一個這樣的錢包，她要付出多少的努力呢？

　　真是讓人沮喪啊……

　　在這種令人難堪的沮喪中，唐幂沒有再将拒絕的話說出口。

　　不說話，便代表接受了。

　　“把錢包打開一下。”唐笑望着神色複雜的唐幂，繼續緩緩地說道。

　　唐幂順從地、自暴自棄地打開了錢包。

　　裡面裝着好幾張卡，她認出其中有一張是黑/卡。那張黑/卡，想必是姐夫給姐姐用的吧?

　　“放在錢包最外層的那張X行的銀行卡，是我以前的工資卡，裡面有我前幾年攢下來的工資，密碼是我的手機尾号，你拿去吧，就說是你賣了奶茶店的錢還有你自己的積蓄，我這點錢不算多，但多多少少也能幫上一點忙。店子你還是自己留着，别賣了，也别讓你媽知道。”

　　唐笑身心俱疲，說了這麼一番話，便有些中氣不足，氣息也不穩了，聲音透着股虛弱。

　　唐幂起先見姐姐氣色不錯，以為姐姐沒什麼大問題，這會兒才覺得姐姐看着像是受了重創的樣子。尤其是看着姐姐明顯皿色不足的嘴唇，和起伏明顯的兇口，她感覺心裡面有點堵得慌。

　　“姐……我、我不想要你的錢。”唐幂垂着頭說，“我還是賣了店子吧，家裡還有一些包包首飾什麼的，我也都賣了，還是能賣一點錢的。”

　　“為什麼不要？”唐笑被唐幂氣的反而笑了，“你非要去賣掉你人生最後的希望，然後聽憑你媽擺布是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唐幂趕緊搖頭擺手地說，“姐，你聽我說……我不會随便嫁人的，我媽/逼我嫁我也不會嫁的，我隻是覺得……”

　　“覺得什麼？”

　　“我也說不上來，我就是……就是覺得不能拿你的錢。”唐幂有種感覺，要是拿了她姐的錢，以後姐姐就和爸爸的債務，或者說是家裡那個爛攤子脫不了幹系了，雖說她一開始也想着姐夫家裡這麼有錢，給家裡幫幫忙是應該的，但是，當她姐姐真的提出來要幫忙的時候，她卻莫名地不想把她姐姐卷進來。

　　“别跟我犟了，拿着吧。”唐笑無奈地說。她略顯疲憊地擁着被子靠到床頭，在心裡問自己，不是說好的鐵石心腸的嗎？不是說好了不能心軟的嗎？為什麼還是心軟了呢？

　　她的理智告訴她不應該插手，但是，她的情感卻驅使着她做出了這種決定。

　　那畢竟是她的父親，那畢竟是她的妹妹。

　　就算他們都曾經傷害過她，就算她曾經發誓不再當唐家的人，但他真的有事的時候，她又怎麼能置之不理？

　　“唐幂你聽着，家裡的那些事，你可以找我，但不可以找你姐夫，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你都不能。”唐笑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媽也一樣，不要以為我嫁入成家，就可以沾成家的光，或者占什麼便宜，我唐笑這幾年所有的積蓄都在這裡了，今天全部給你帶回去，就但是還了爸的養育之恩，今後再有什麼事，我愛莫能助。”

　　唐幂聽得發楞，她想替自己的母親辯解幾句，話到了嘴邊，卻發現無話可辨。

　　姐說的是事實，她媽的意思，不就是想要姐夫為了家裡的債務出力，給家裡幫忙麼？

　　可是以媽的性格，真的隻要姐夫出一次力就能夠滿足嗎？

　　唐幂不敢往後想下去。她突然覺得，萬一她真的聽她媽的，嫁給一個有錢人，多半要面對的，也将是一個索求無度還把貪婪當成理所應當的媽媽。

　　房間裡很暖，她卻感到一股寒意沿着後背緩緩爬過。

　　“姐，我知道了。”再擡起頭時，她明白了姐姐對自己的良苦用心，姐姐對媽的了解，恐怕一點都不少于自己。

　　“你回去吧。”唐笑歎了口氣，疲憊地望着一臉稚嫩的唐幂，對于她能不能做好後面的事情，她并沒有十足的信心。

　　畢竟，在李妍面前，唐幂說謊的成功率并不高。

　　“姐，我會經常來看你的。”唐幂信誓旦旦地說。

　　“嗯……”唐笑合上眼睛，有點昏昏欲睡。

　　陰雨天，真的讓人很難熬啊……

　　唐幂前腳剛離開，成烈後腳就從客廳走了進來。

　　一眼看到的，就是不知道是睡過去還是昏過去的唐笑，她白着一張臉躺在素白的床上，明明下午才化過淡妝，現在卻還是顯得氣色極差，一雙秀美的長眉微微皺着，濃密的睫毛不安地顫抖着，仿佛在忍受着某種不為人知的痛苦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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