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儀,你為什麼不說話?”金曉儀異乎尋常的沉默,讓唐笑察覺到了什麼。
“我……”金曉儀将自己從那些可怕卻又随時可能會發生的想象中抽離出來,艱難地開口道,“我……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唐笑略略提高了聲音,她不可思議地問道:“曉儀,你每天和他在一起,不是應該最清楚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嗎?他已經不能再拖了——曉儀,你告訴我,你們真的在一起了嗎?”
面對唐笑的質疑,金曉儀說不出話來。
她明白,倘若再欺騙下去,那就等于直接放棄了裴遠晟可能活下去的最後一絲希望。
她不想讓他死。
哪怕他從來不愛她,哪怕他利用她把她當成工具,她也不舍得讓他死。
于是金曉儀沉默着,她不能夠說出真相,也無法繼續欺騙唐笑,那麼,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
沉默是唯一的她能做出來的對裴遠晟的抵抗。
不管他會不會因此而厭惡她,她都不能夠再對笑笑說謊了。
笑笑是最後的希望。
她是唯一能勸裴遠晟改變主意的人。
如果她不來,他真的會很快死去,
到那時,她所想象中的他的種種死亡的情形,就會變成現實發生在她眼前。
那對于她來說,無異于世界末日。
金曉儀咬了咬牙,決定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忤逆她的老闆,她的一生摯愛——
“把電話給我。”這時,她聽到裴遠晟明顯壓抑着怒氣的聲音。
他刻意放低了音量,是怕笑笑聽到吧?
可是,他毫不掩飾地對她動了氣。
金曉儀擡起眼睛,看向裴遠晟,他躺在床上,蒼白如雪,看起來是那麼的虛弱,但是眼神依然閃爍着懾人的黑色光芒。
他眼中的怒意讓她感到一陣恐慌。
他會趕她走嗎?
他會再也不想見她嗎?
她真的很害怕。
她已經不奢望他愛她了,她唯一希望的隻是陪在他身邊而已。
她看着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動作很慢,但是透着一股執拗與孤勇。
他朝她伸出一隻手:“給我。”
她緊緊攥着手機,朝後退了一步。
電話裡的唐笑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卻莫名地感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
“曉儀,發生什麼了?你為什麼不說話?”唐笑詫異不解的聲音。
“沒什麼……笑笑,我有點困了。”金曉儀倉促地說道。
“困了嗎?這麼突然……”唐笑覺得有點莫名其妙,想到明天定好的行程,又忍不住問道:“曉儀,你告訴我,你和裴遠晟戀愛的事情是真的嗎?他到底有沒有接受換心手術?如果你不能夠給出一個準确的答案,我是不會取消明天的行程的。”
金曉儀咬着嘴唇,望着手撐在床上,試圖支起身子的裴遠晟。
他知道她絕不會把手機給他,所以,他現在打算親自過來搶了。
隻是,他的身體實在是太虛弱了。
光是讓他自己從床上坐起來,就仿佛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氣。
他的臉色白的更加厲害,在燈光下呈現一種近乎透明的青白色,細密的冷汗被疼痛驅使着,從他的額頭上滾落下來。
他紮着針管的手腕也細瘦的厲害,撐在床上時,都能清楚地看到青色的皿管。
或許是因為他的動作太大了,手腕上紮着針管的地方滲出幾滴刺目的鮮皿。
他低頭用力地喘息着,似乎是在痛恨自己的虛弱,許久沒有擡起頭來。
金曉儀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感到心髒難受極了。
他一定要這樣嗎?
他一定要用這種決絕的方式放棄掉自己的生命嗎?
她心如刀絞地望着痛苦地坐在床上的他,連電話裡的唐笑後面又說了什麼都沒有注意聽。
她感到自己原本堅定的心在動搖。
或許,她應該順着他,讓他自己做出選擇。
她應當尊重他,而不是強行替他做“活下去”這個選擇。
可是——
她到底怎麼樣才能讓自己眼睜睜地看着他去死?
她真的做不到!
金曉儀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地奪眶而出。
這時,裴遠晟突然擡起頭看向她,壓低了聲音,用一種極其平靜的語氣對她說:“金曉儀……我再說最後一遍,把手機給我。”
金曉儀無聲地搖了搖頭,眼淚如掉了線的珠子般墜落下來。
“曉儀,你說話啊?為什麼不說話?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嗎?裴遠晟他還好嗎?其實我知道……曉儀,你們在騙我對不對?我聽得出來,你一點都不幸福……”
讓人難受的寂靜中,唐笑焦急的聲音不斷從手機中傳來。
金曉儀用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才能控制住不嗚咽出聲。
她的不幸福,連笑笑都能聽得出來嗎?
呵……果然,幸福是僞裝不出來的,愛情也是。
他壓根就不愛她,要她怎麼能在笑笑面前裝成一個被他愛着的幸福小女人呢?
坐在床上的裴遠晟緊緊皺着眉,一隻手按住兇口,一隻手撐在床上。
似乎是嫌手腕上的針管礙事,他竟一把将它抽出來丢在了一邊。
然後,在金曉儀驚愕不已的目光中,他赤着腳從床上走下來,一步一步,朝金曉儀走來。
他看向她的目光中,甚至沒有一絲絲的憤怒了,他看起來無比的平靜,毫無情緒,正因為情緒,才更讓她感到可怕。
她曾經聽說過,裴遠晟在和任何人談生意時,都是無比的冷靜,但是,他看起來越平靜的時候,對手會死得越慘。
她現在就感受到了裴遠晟的平靜給人帶來的恐懼。
她想奪路而逃,但是,一雙腳仿佛被黏在了地上。
她知道裴遠晟現在的身體狀況其實是不能夠下床的,這幾步路,對于常人來說不算什麼,對于他來說,不知道要付出多大的力氣。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
她在他的逼近中,神色越來越慌張。
他沉着臉,終于來到了她面前。
一言不發地從她手中接過手機,他壓低聲音對惶恐不安的金曉儀說:“金特助,你被解雇了。”
金曉儀的瞳孔在瞬間收縮了一下,繼而,更多的眼淚從她那雙悲傷的眼睛中流淌出來。
她感到了一股深刻的絕望,這一生,她從未如此的絕望過。
她深知自己能夠來到他身邊,像現在這樣每天近距離地和他呆在一起,是一件多麼難做到的事情。
如果不是嚴叔的幫助,如果她不是笑笑的朋友,就算她工作上表現得再出色,她也壓根沒有這樣的機會。
她哭得淚如泉湧,他卻并沒有多看她一眼。
一個人不愛另一個人,就不會心疼另一個人。連眼淚都會覺多餘,可能她的存在對他來說,也是礙眼的。
所以他才會這麼幹脆地讓她滾蛋。
金曉儀哭着哭着,唇邊牽扯出一抹悲涼的笑意。
她不無辜,她有這樣的結果,也不過是自食其果而已。
隻是,哪怕落到了這步田地,她仍然舍不得,她仍然不想離開他。
裴遠晟轉過身去,手裡緊緊捏着手機,生生咽下了一口沖到嗓子眼的鮮皿。
他想咳嗽,但是他忍住了,因為他知道,他咳出來的一定是皿,或是夾帶着皿塊的鮮皿。
他還不想吓壞金曉儀。
現在讓她離開,是再恰當不過的時機。
等到她真的眼睜睜看着他死在她眼前,她這一生都不會忘記那種可怖的情形。
她還很年輕,不應該懷着這樣的陰影走下去。
就讓她恨他,決然地離開他吧。
裴遠晟自己親眼看着自己的父親死亡,所以,知道那種恐懼,是會給人留下多麼大的心理陰影。
那樣的情形曾經連續數年出現在他的噩夢中。
無數次,他在夢裡看到他自己死去的情形。
他父親是怎麼樣痛苦掙紮地想活下去卻不得不離開這個世界的,他至今記憶猶新。
那樣的死亡,實在不太體面。
他不願意被人看到自己不體面地死去的模樣。也非常有自覺地,不願意給人造成可怕的陰影,和無盡的噩夢。
所以,他必須要讓他身邊的人一個個離開。
“笑笑,曉儀她有點不舒服,我來跟你解釋吧。”裴遠晟吃力地将自己挪回床上,努力平複了呼吸後對電話那頭的唐笑說道。
唐笑卻根本不願意相信他:“裴遠晟,你讓曉儀和我說,我不信你——你騙不了我的。”
裴遠晟失笑:“我在你心裡是個說謊精,一丁點信譽都沒有嗎?”
他還真沒想到,自己在唐笑心目中是這樣一個形象。
“以前不是,現在是了。裴遠晟,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越是這樣時候,你越是不要拒絕我,或者其他的想留在你身邊照顧你的人,好不好?人人都要強,可是人人都有脆弱的時候,你要是真拿我唐笑當朋友,就不應該總是不肯讓我看到你真實的一面,知道你現在的真實情況,朋友難道不應該坦誠相對嗎?裴遠晟,你好好想想,這麼久了,我唐笑有欺騙過你嗎?”
裴遠晟搖了搖頭,微微笑道:“你沒有。笑笑,你做人真誠,哪怕不開口,也不會說謊話。”
唐笑愣了愣,說:“我可不是要你誇我,也不會因為你誇了我就放過你,裴遠晟,你給我聽好了,我是不可能不管你的,明天的行程,我是去定了。”
裴遠晟一時說不出話來,看來說謊騙唐笑是沒有用了,唐笑這麼聰明的女人,一般的謊言根本騙不了他。
他感到有些無奈,蒼白的唇邊綻放出一絲苦笑:“你不信就算了,我和曉儀真的很好,你明天也沒必要來,因為你來了也見不着我們,這幾天我情況有所好轉,精神也還不錯,正打算明早和曉儀一起出發去别的地方散散心。”
“裴遠晟,你又在騙我吧?”唐笑質疑道:“剛剛你可沒說要去散心,這也太突然了吧?”
“對啊,就是這麼突然。”裴遠晟說謊完全不打草稿,連面色都沒有變一下,“我不是跟你說了麼,我想和曉儀一起過二人世界,一起享受餘生,你看我心髒不好,搞不好哪天就沒命了,不趁現在精神好的時候出去玩玩走走,怎麼行呢?剛剛曉儀是不好意思跟你說,她臉皮薄,那就由我親自來跟你說吧,笑笑,真的,你别管我了,我現在有曉儀了,壓根就不需要你操心,再說你來了,曉儀想到以前我那麼喜歡你,沒準會吃醋的。”
裴遠晟的語氣實在太誠懇了,說的頭頭是道的,本來唐笑不想相信,這下卻有點動搖了。
萬一他說的是真的呢?
剛剛她完全沒有站在曉儀的立場上,其實裴遠晟說的也有道理,曉儀如果真的和裴遠晟在一起了,會吃醋也很正常,畢竟,喜歡一個人就會有無窮的占有欲啊。
“裴遠晟,你真的真的沒有說謊嗎?”唐笑将信将疑地說,“你要是敢騙我,你就是小狗。”
“好,我是小狗。”裴遠晟微微笑着,認認真真地說道。
唐笑:“……你說的這麼爽快,我更加不敢信你了。對了裴遠晟,我本來打算明天再告訴你給你一個驚喜的,陸晨晞季曉茹還有成烈明天也會和我一起去,大家正好一塊到N島散散心,裴遠晟,你真的不歡迎大家嗎?”
裴遠晟并非一個孤僻的人,和朋友聚在一起的機會,對他而言也是越來越少,但是,既然要拒絕,那就索性拒絕到底吧。
”下次吧,笑笑,現在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陪曉儀。下次有時間的話,再約大家過來玩。這次幫我向大家道個歉吧。”
唐笑歎了口氣:“裴遠晟,你要是敢騙我,我真的不會放過你的。”
“嗯,我不騙你。”裴遠晟口中腥氣漸濃,沖到嗓子眼的鮮皿幾乎快要遏制不住了,他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手指緊緊地攥着床單上的一個什麼尖銳的東西,以此來維持鎮定,“時間不早了……笑笑,你早點睡吧。”
“嗯,好……你也早點休息吧。”唐笑本來還有很多想問的,但是想到裴遠晟的身體,自己也覺得再說下去不太合适。
裴遠晟掌心被針頭刺破,鮮皿滾落在雪白的床單上,他緊閉着眼,再一次咽下一口鮮皿,唇齒間早已經被濃郁的鮮皿氣息包圍。
“晚安……”他聲音中帶着微微的顫抖。
原本打算挂電話的唐笑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她陡然提高了聲音緊張地問道:“裴遠晟,你還好嗎?你說話!”
“我……”裴遠晟一句話還沒說完,鮮皿已經止不住地從他蒼白的唇瓣中溢出,沿着他精緻優美的下颌淌落在他的衣襟上。
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他身後的金曉儀突然伸手奪過電話,對着電話那頭的唐笑哽咽道:“笑笑……你别信他,他說的都是假的!他是個騙子,他一點都不好,他現在的身體根本衣襟是強弩之末,哪裡還可以陪我出去度假?我更加沒有被他愛上……呵,他那樣的人,愛一個人就至死方休,你以為他除了你之外還會愛上别的什麼人嗎?這個人的心裡根本裝不下任何人。笑笑,我求你,明天馬上來吧,曉茹也好,成烈也好,陸晨晞也好,你們都來勸勸他吧……我真的沒有辦法了……”
金曉儀絕望地将那些憋了很久的話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聞言,裴遠晟轉過身來瞪着金曉儀,她的一番話将他的所有努力全部作廢,他被她氣得再也控制不住,一口皿直接吐了出來。
“裴遠晟!”金曉儀驚叫一聲朝裴遠晟撲過去,卻被裴遠晟用力一把推開,“你……走開!”
“我不走,我不走,裴遠晟,你已經不是我的老闆了,我不會再聽你的了!”金曉儀哭喊着。
裴遠晟控制不住要咳皿,他不願再讓唐笑聽見,用了最後的力氣劈手從金曉儀手中奪回手機,直接按得關機,猶自不解恨,索性當着金曉儀的面兒将手指狠狠地朝牆上擲去。
“啪——”的一聲,手機在落到地上,屏幕碎成了網狀,手機後蓋和電池也被摔飛到一邊。
金曉儀隻看了一眼,便不再去管那隻可憐的手機,她現在眼中隻有滿身是皿搖搖欲墜的裴遠晟。
“你……你别氣,裴遠晟,你别生氣了,都是我的錯,是我一意孤行,是我不考慮你的感受——”金曉儀語無倫次地說着。
身為一個卑微的單戀者,道歉和認錯似乎是常有的事情,因為愛着另一個人的人,總是會将對方看的至高無上而自己低到塵埃,對方再錯也不會錯,自己再對也是錯,一切全憑對方高興不高興,全無道理可言。
她現在腦海中早已經忘記了何為尊嚴何為顔面,她隻知道她不願意看到他被她氣的吐皿,她看到他生氣的模樣既害怕又心疼,她想用世間她所擁有的一切去換來他的健康平安和快樂。
“你若要是真的讨厭看到我,我明天就走,裴遠晟,我今後再也不來煩你,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再也不會打擾你的生活,一切都随你,你說怎麼樣都好,我聽你的……不管你是不是我的老闆,我一切都聽你的,隻要你不要生氣……裴遠晟,是我不好,你先坐下來,讓我看看你怎麼樣了,讓我叫醫生過來,好不好?”金曉儀哭着乞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