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婉還是前年四月他們見過的模樣,但在他們的心裡,她的份量早已不同。
哪怕她說的是氣話,三人也得仔細的思量。
十一叔在想過後,竟然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他看看六哥,又看看老八,最後輕咳一聲道:“婉姐兒,你别跟你八叔一般見識,這氣話傷人傷心。”
林清婉卻正色道:“十一叔,我說的不是氣話。”
她看着三人道:“我是林氏的人,對林氏有莫大的感情,所以我願意付出。可若付出得不到回報也就算了,連感激都得不到,再多的感情也會消磨殆盡的。”
林清婉肅然道:“我與謝氏除了二郎和一紙婚約外牽扯并不多,但婆婆疼我,謝家人也敬我,感情是可以培養起來的。”
三人色變。
感情是可以培養起來的,那她對林氏失望,謝氏再對她好,她是不是就站到謝氏那邊了?
八叔張嘴就要訓斥,但對上林清婉那雙清朗的眼睛,便又噎住,一時别扭不已。
六叔也有些接受不能,在他心裡,不論家族如何那都是家族,族人怎能不想着家族,而向外呢?
可他又覺得林清婉說的沒錯,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六叔,八叔,十一叔,人心是會受傷的,我不想如我父親一樣受傷,所以侄女若有不到之處,還請三位叔叔見諒。”
三人心中一突,這才想起庚午之禍和林智來,六叔立即道:“婉姐兒,你八叔并沒有其他的意思,不過是不會說話。紙坊的那些事你自己做主就好,那配方本就是你家工匠研究出來的。”
十一叔道:“是啊,是啊,我們年紀大了,這些事你們這些年輕人自己琢磨就好。”
八叔雖不服氣,但還是低着頭算默認了。
林清婉挑了挑嘴唇,“多謝六叔理解。”
果然,還是得時不時的敲打一下才行啊。
梅樹後的林玉濱聽得目瞪口呆,驚訝的來回看三位叔公。
坐在桌子上的四人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氣氛微緩,林清婉起身拎起燒開的水給他們泡茶,面上帶笑道:“三位叔叔,剛才是婉姐兒無狀,還請叔叔們見諒。”
三人相視一眼,皆接過茶喝了,六叔笑道:“也是我們關心則亂,婉姐兒不嫌我們唠叨就好。”
八叔抿了一口茶,砸吧砸吧嘴道:“我還是不愛這清茶的味道,應該再加些姜片和乳酪一起煮的。也不知從哪兒興起的,現在人都改喝清茶了。”
林清婉抽了抽嘴角,坐下道:“我倒覺得這清茶的味兒更好,八叔隻怕是還不習慣,再過三個月,茶園那邊也該送來我們家的份例了了,到時候我給八叔勻一些,您嘗嘗那個味兒。”
茶園雖然已經賣出去,但當時便做好約定,每年茶園都要給林家一定的份例的。
不多,不過五兩左右,但對愛茶的人來說,一兩都難得。
八叔并不怎麼愛茶,不過聽林清婉這麼一說,心裡也好受了些,剛才被她頂撞的惱怒消了不少。
叔侄四人便就着茶開始聊天,從茶葉聊到了水土,又從水土聊到各種作物,六叔便歎道:“幸虧你兄長提醒我們早做準備,這兩年我們族裡很少賣糧食,倒是躲過了這一劫。”
“是啊,聽說現在外頭的糧價都漲到三十五文了,”十一叔搖頭,“現在才正月,到了三四月還不知道要漲成什麼樣呢。”
“那得看和南漢的這場戰事什麼時候結束,”八叔轉了轉眼珠子道:“趁着現在糧價還可接受,我們不如也囤些糧?”
林清婉臉色一落,六叔更是直接斥道,“老八,惡意屯糧,虛高物價是大罪,你都多大了年紀了還去争這蠅頭小利?”
八叔撇撇嘴,“現在屯糧,過個一兩月說不定就能翻一番,那是小利嗎?”
六叔面色沉凝,十一叔“噗嗤”諷道:“然後再讓人指着林氏的鼻子罵?八哥,祖宗積累下來的功德都要叫你敗壞了。”
八叔吹胡子瞪眼,見六哥臉色越發不好,便憋了氣道:“我又沒真的要做,不過是說說罷了。”
林清婉不知該說什麼了,她揉了揉額頭道:“八叔最好隻是說說,如今南邊戰事正酣,這是大梁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陛下和朝中諸位大臣是不會允許有人哄擡物價,作亂後方的。”
林清婉目含警告,“現在過年,所以朝廷沒管,但出了這個年,隻怕陛下和諸位大人就要有動作了。”
過年這段時間,周刺史親自帶了人下鄉安置流民,可見其用心的程度。對待流民尚且如此,他又怎麼會允許蘇州的百姓生亂?
誰也不知道南漢這場仗要打多久,現在糧草都還是從國庫裡出,可要是拖得太久,江南這一塊肯定是要再收軍稅的,甚至還會征兵役。
這時候不管是周刺史還是陛下都不敢放任糧價瘋漲,不然不等打下南漢,他們大梁先亂了。
三人聞言,精神立時一震,問道:“婉姐兒是提前得了消息嗎?”
林清婉抽了抽嘴角道:“我猜的,陛下是個勵精圖治的人。”
三人一臉的不相信。
林清婉也不再解釋,見天氣陰沉,多半又要下雪,便将在梅樹後轉悠來轉悠去的林玉濱招來,告辭道:“六叔,我看這天氣不怎麼好,我先回去了,明日再來給三位叔叔請安。”
六叔立即招來管家送她出去,道:“既然回來了那就多住一段時間,家裡缺什麼少什麼便讓人到我這裡來取。”
林清婉應下,和三位叔叔告辭。
林玉濱也跟着行禮告退,對于她先頭失禮的事沒人再記起,大家都想着蘇州的局勢和南漢的戰事呢。
白梅看到主子們出來,立即要把馬凳放下,林清婉就揮揮手道:“讓馬車先回去吧,我們走着回去。”
這裡距離老宅不遠,但也不算近,要走路得走上一刻半鐘。
想到最近運動少,精神有些短,林清婉就牽了林玉濱的手道:“現在風小,我們慢慢走回去。”
林家莊内的街道都鋪了青石磚,打掃得很幹淨,林玉濱對宗族了解的并不多,從小到大住在這裡的時間加起來都沒有一年長,更别說如此在宗族裡走動了。
所以她很好奇的四處看了,房屋對稱,街道整潔,一群孩子呼嘯着從她們前面的街口跑過,哇哇大叫着跑進另一條巷子裡,林玉濱不由露出微笑。
正要收回目光,就見一個穿着大紅棉襖的小兒跌跌撞撞的從街口那裡跑出,嗚嗚哭着去追那群孩子,含糊不清的叫道:“哥哥,哥哥……”
林玉濱瞬間心疼,正想上去哄他,巷子口就跑出來一個大孩子,一把抓住小兒的胳膊,拍了他的屁股一把,抱怨道:“早讓你不要跟着了,你跟着幹嘛,一會兒哭了又賴我。”
大孩子一臉嫌棄,但還是彎腰把弟弟背起來,“蹬蹬蹬”的跑去追小夥伴們。
林玉濱走到巷子口,扭頭去看,就見一群孩子正圍在一起玩石子,剛才那個大孩子一手拉着他弟弟,一手去和别人玩。
那小孩連話都說不利索,卻不斷的拍手給他哥哥鼓勁兒,林玉濱有些羨慕,站在巷子口久久不能回神。
林清婉站在她身側,看着那群孩子眼神也不由變柔。
“姑姑,如果戰争打到這裡,我們是不是就見不到這樣的場景了?”
林清婉默然不語,已經有千萬家毀在戰争中了,這樣的場景不知被毀了多少。
除非天下一統,戰事徹底消弭,不然哪敢保證戰争就打不到這裡呢?
“姑姑,”林玉濱眼神越發堅定起來,“我什麼時候才能像你一樣厲害呢?”
可以被人尊重,可以庇護一方人,可以不出門卻能算天下事。
林清婉笑,“姑姑也不是一開始就這麼厲害的。”
她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多半還是從六叔他們的事那裡有感而發。
“你得讓人知道你的能力,這才有敬畏,你再要去做事時才能事半功倍,”林清婉道:“所以首要的便是才能。”
林玉濱嘟嘴,“可姑姑教的我都學了,現在也不過能理理賬目,管管後宅之事罷了,我是想像小姑一樣可析時事,不至于事到臨頭時還一無所知,一無準備。”
“傻孩子,我教你的可不止是理賬目,管後宅而已,”林清婉搖頭失笑,“而且你别忘了,你還上着學呢。”
“我送你去上學,不止是讓你學詩書禮儀和琴棋書畫的,你們先生能教你的多着呢。石先生出自史學大家,而史書最知興替規律,”林清婉笑道:“書上的知識多着呢,并不是你讀懂便算會了,你還得用于實際才算是融會貫通。”
“比如,我怎麼知道此次糧價上漲是有人蓄意屯糧,虛擡物價?”
“因為它漲得太快了,”林玉濱道:“我聽林安順嘴說過,這三個月便從十八文漲到了三十五文,漲了近一倍了。”
就算林家不從外頭買糧食,也被這糧價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