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豐正雙手交握的放在腹前,很是緊張的等待着。
會來郡主府投卷,是因為他已經走投無路了,他這篇文章已經投遍京城四品以上的官員,可惜沒人看,或許有人看了,但不欣賞,皆被退了回來。
可四品以下的官員他投了也沒有,他們沒有推舉的權利啊。
栗豐也寫過詩文投卷,但他本就不擅長那個,寫出來的詩他自己都看不上,拿出去一投,人家幕僚一翻便直接退回來了。
想了想,他還是選擇繼續投他這篇費時十二年寫出來的文章。
會來投林清婉,是因為他已經投無所投,同驿館的老鄉提醒他道:“你不如去投長公主,鐘将軍或林郡主?她們三人皆是陛下的女兒,說不定能說得上話呢?”
同鄉說這話不過是看栗豐痛苦,這才順嘴一說。
但栗豐卻認真的思考了起來,長公主喜愛辭藻華麗的詩賦這不是秘密,而鐘如英也文武雙全,同樣有不少人去投她,至于林郡主……
這位林郡主雖在民間也有不少的聲望,可到底根基淺,之前還真沒人想過要向她投卷。
栗豐卻很認真的把三位皇女的事列出來對比了一下,最後毅然選擇了林清婉。
這是一種賭博,今日如果他的行卷還不被認可,那這一年的進士科他是沒機會了。
他知道自己的本事,學識雖不差,但也隻是不差而已,想要進入大梁前五十名卻還很困難。
哦,大梁每屆錄取的進士人數不等,但都在五十以上,一百以下,今年或許會多些,因為剛剛打下的南漢大半壁江山。
可多也多不到哪裡去,所以栗豐知道,除非他有把握進入前五十,不然很難有取中的可能,因為他不是本地人,且一點名氣也沒有啊。
他隻能靠投卷來推薦自己。
正忐忑不安間,郡主府的管家笑着進來,恭敬的對他拱手道:“栗先生,我家郡主有請。”
栗豐眼睛一亮,他每次投卷都隻是把卷子交給門房便被請離,還是第一次能見到主人家,林郡主這是認可了他的文章?
栗豐整理了一下衣冠,垂眸恭敬的跟林管家去花廳。
進了花廳,他也沒敢立時擡頭看向上方,隻是微微撩起眼皮,見上首坐着倆人,不由忐忑的上前行禮,“小人拜見林郡主。”
林清婉笑着微微伸手道:“先生快請起。”
栗豐忐忑的起身立在一旁,林清婉就笑問,“先生也太拘束了,您不擡頭,我都不知道投卷的人長什麼模樣。”
栗豐隻能擡起頭來看向上座,看清林清婉後正要低頭便瞄到她一旁的鐘如英,立時吓了一跳。
作為大梁第一女将軍,他當然是認識鐘如英的,隻是鐘如英不認識他罷了。
栗豐連忙又要跪下與她行禮。
這下不僅林清婉,鐘如英也看清了他的模樣,眼裡忍不住帶出了三分失望,那麼黑,那麼瘦,看着完全是鄉下莊家頭的樣子嘛。
不,莊稼頭長得可能都比他俊。
林清婉卻不在意他的長相,面無異色的讓人給他上茶,然後悄悄的瞪了鐘如英一眼。
鐘如英連忙收斂了神色,笑着對他颔首,免了他的禮。
看林清婉對他這麼禮遇,她也不由好奇起來。
這人到底有什麼好的。
林清婉照常例問了他的籍貫和一些家庭情況,這才捧了桌上的行卷問,“敢問栗先生,這文章是您所作?”
“是,”栗豐低着頭,腰背卻挺得筆直,“小人一直在河中府衙做些文書的活兒,這十五年來府中修理黃河皆有小人參與,這篇文章是小人根據王景治水及這近三十年來河中府的情況所做。”
栗豐道:“其實這隻是其中一部分,小人那裡有更具體的治水方案。”
看得出林清婉對此感興趣,栗豐說起自己擅長的事來也興奮不已。
林清婉便放下他的卷文,直接問道:“河中府一段的黃河流域分有汾水,洛水和渭水,加上主流段,一共四段,甚至還有一小段是近幾年沖刷出來的,每次黃河洪澇,河中府皆是大災區,你認為這幾段哪段該堵,哪段該疏?”
栗豐精神一震,詫異的看了一眼林清婉後鄭重的道:“郡主,我從來認為治水該當從下遊治起,隻要下遊疏通,那上遊自不飽漲,決堤洪澇一事自然也可解決……”
栗豐是河中府人,河中府飽受黃河水患的影響,它正處于黃河拐道之處,不論是上遊出問題,還是下遊有問題都會波及到它。
那一段也曆來是黃河最堵,最易洪澇之地。
栗豐,栗豐他從沒想過要考進士的,他從小就知道自己雖然聰明,但不是特别聰明,至少不是考進士的料。
他爹也知道,所以等他及冠,他爹就很迅速的從府衙退下,讓他兒子通過府衙的考試進去頂了他文書的位置。
他們家三代都是吏。
他和他爹的夢想就是努力幹活兒攢資曆,将來有一天能放到轄下縣裡當個有品級的主簿或縣丞。
而他進府衙的第一年就遇到了黃河水患,整個府城都被淹了,他們家世代皆是河中府人,親朋故舊無數,那些死的人中有許多都是他的親朋。
即便不是親朋,看着每日去上衙都路過的燒餅攤,豬肉攤的老闆變成了被泡發的屍體,日常在街角賣菜的阿婆被洪水沖上了屋頂,被搬下來時整個身體軟成一團,已經不成了樣子……
還有那些總會在他身邊跑來跑去叫大哥哥,伸手讨糖吃的小孩變得冰冷,栗豐便忍不住想要做些什麼。
然而他能做的有限,日思夜想,每日查閱資料研究,又利用職務之便調查,他從十二年前開始動筆,列了無數種方案,也在每年的黃河治理中一點一點的證實或推翻自己的觀點,總算在去年小有所成。
他沒想過考進士的,隻想把東西交給上官,由他遞送工部。
但是,東西才遞上去就被打下來了,就連文書的位置都差點沒保住。
哦,或許已經保不住了,因為他從去年開始便被停職了,沒辦法,他隻能考過州試,跑到京城來參加進士考。
河中府的教育不好,州試他還能勉強過,但進士考……
除非他行卷出彩,朝中有人保他,不然今年他是别想了。
不過現在栗豐卻覺得考不中進士也沒什麼,林郡主懂他啊,她懂行,那他這本治水的書或許就有了出頭之日,那他的目的也算達到了,就算不考進士也沒什麼。
栗豐這麼一想更加興奮起來,他已經不滿足說了,他還和林清婉要了一副筆墨,直接給她畫起河圖來,道:“郡主,我與您說,我預想的是在這裡鑄造堤壩,我們不用埽,用石磚來砌……”
林清婉走到他身邊認真的聽他說,鐘如英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看看林清婉,又看看栗豐,忍不住搖了搖頭回座位上坐下喝茶到等待。
林清婉不懂治河工程,但她跟導師做過曆史人物的研究,當年導師有個關于清朝皇帝康熙的研究課題,當時她很欣慰的一位大臣便是靳輔,這位有名的漢臣是治水能臣,論起治河的能力及功效,他可是遠超明時的治河能臣潘季馴。
而清朝另一位治河能臣陳潢是他的助手,現在栗豐提出來的治河觀點簡直是那倆人的集合。
而後世無數的經驗證明,他們的觀點是正确的,且很有前瞻性,隻不過一個觀點與康熙的相悖,一個則是不被重視。
可不管怎麼說,後世的确從他們的觀點出發發展出了更好治理黃河的體系。
栗豐雖隻在文中一筆帶過,但林清婉還是看到了那兩個最重要的論點。
她沒想到現在就有人如此前瞻,要知道現在相當于她前世曆史中的五代十國時期,而那樣先進的治河理念得到明清時才會出現。
林清婉驚歎的看着栗豐,确認了他就隻是作者本人後便大手一揮道:“你的文章我很喜歡,我會向工部尚書舉薦的,你先回驿館等着吧。”
林清婉想了想又道:“若有什麼困難可來找我。”
說罷讓林管家給了他一封郡主府的名刺。
栗豐呆呆的接過,然後退後一步對林清婉大大地行了一禮,憋着眼淚一臉感動道:“多謝殿下!”
林管家機敏的上前送栗豐出去,不僅給他安排了馬車,還送了他一包銀子,笑道:“先生拿去喝喝茶,宴謝同鄉吧,也算是我們郡主的一點心意。”
栗豐的确囊中羞澀,而且他知道上官若取中行卷,常會支援一下貧困的學子,所以他很感激的接受了,然後樂颠颠的回驿館去了。
他跑回驿館,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給他指明路的同鄉,抱住他道:“多謝兄長提醒,走,弟弟請你喝酒去。”
同鄉一呆,問道:“行卷投出去了?”
“投出去了,”栗豐興奮地道:“林郡主竟懂治河,她說會和工部尚書舉薦我,哪怕不能考中進士,我的書也不會埋沒了。”
同鄉驚詫的說不出話來,他,他當時就是看他頹喪,這才随口出了個主意,竟然就成了?
栗豐已經興沖沖的要拉了他去喝酒,同鄉連忙拽住他道:“既然林郡主要向工部尚書舉薦你,那你更得好好休息了,難道明日要一身酒氣的去見人?而且你後日也要上考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