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蕭绾心便親自下廚備了些吃食,并攜了蕊珠一同去圍房探望那個老婦人。
這邊蕊珠剛剛踏入圍房,卻隻覺得十分怪異:自己不是沒來過這個圍房。那時候來這兒,到處都是亂糟糟的,酸腐的飯食與穢物到處都是,遠遠的就能聞見一股子惡臭。可是今個兒一看,卻是大不一樣,這圍房仿佛是被人連夜收拾了似的,雖然依舊破敗,卻顯得十分幹淨整潔。
然而,蕭绾心自然是不會知道這個的。隻見一身清減素衣的蕭绾心踏步而出,在院中揚聲道:“前輩可在麼?”可是,蕭绾心的聲音在圍房中久久回蕩,卻是無人應答。
蕊珠見庭院中無人應答,再想起昨夜那老婦人的瘋癫情狀,不由得微微蹙眉,低低勸道:“其實二小姐若是擔心那個老婦人,便讓奴婢送來應用之物與其他吃食便是了,二小姐何苦親自邁入這腌臜地方,沒的失了身份。”蕊珠略微環視了一圈四周,方才顫聲到,“奴婢總覺得不對。二小姐,咱們還是回去吧。若是那老婦人突然出來傷了二小姐,那邊是大大的不好了。”
“蕊珠,不許胡說!”蕭绾心不想蕊珠竟會有此一言,便輕聲喝止蕊珠,旋即道,“前輩高齡,咱們都得好好尊敬着,如何還能這般口無遮攔的?”
說罷,蕭绾心略微定了定神,又揚聲道:“晚輩蕭氏,前來拜見前輩。不知前輩可否出來一見?”
盡管蕭绾心接連相言,可院中卻依舊是久久的沉默。不遠處,寒鴉撲扇着翅膀飛過,倒是惹得蕭绾心心中發寒。
正當這個時候,一個屋中卻突然傳出了一個沙啞的聲音。隻聽得那人似乎有些怒氣道:“外頭的貴人,你既然來了,隻要進來就是了,難道還要勞煩我老婆子親自去請你進來麼?”
聞得有人應答,蕭绾心不由得心中一動,旋即給蕊珠使了個眼色,讓蕊珠獨自在外等候,自己則是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去了。
這邊蕭绾心邁入其中的一間圍房,不由得暗暗驚愕——
這圍房甚是破敗不堪,連床榻上的被褥都是已經完全破損的。屋中的小桌子也是因為在下頭墊了幾塊磚石才勉強支撐住了。蕭绾心微微定神,瞧着那張小桌子前,正有一個看起來年約六七十歲的老婦人正襟危坐。
蕭绾心見到了那老婦人,也不顧及自己的身份,旋即略微福了一福,這才恭敬道:“晚輩拜見前輩。這是晚輩給前輩帶來的一些吃食,還請前輩笑納。”
“前輩?”那老婦人撫了撫自己的臉頰,不禁道,“是啊,你這般年輕,可不是要叫我前輩了。當真是歲月不饒人,我年輕的時候,可是比你要好看的。”
蕭绾心雖不知老婦人話中含義,卻也知道老婦人仿佛頗有怨怼,便也就隻好到勉強着道:“未央宮深,能長壽地活下去,甚是難得。您的福氣,自然是十分深厚的。”
聽見蕭绾心如此一說,那老婦人卻隻是微微一笑,仿佛一朵頹敗的菊花一般,道:“哦?這樣的應答倒是巧妙。果然是年輕,也果然是個妙人兒——來吧,坐吧。”
蕭绾心略微福了一福,便徐徐坐下。蕭绾心略微深吸了一口氣,道:“晚輩有一事不明。昨夜潛入蘅蕪院的,可是前輩麼?”
那老婦人為蕭绾心倒好了茶水,道:“正是老身。隻是,老身不過是個瘋婦罷了,怎麼值得宸妃娘娘如此用心送來吃食,還給老身行禮?”
蕭绾心聽到老婦人的話有條不紊,絲毫沒有昨夜那般凄惶不堪的樣子,不由得暗暗咋舌道:“怎麼,前輩知道我的身份?”
那老婦人卻是眉眼一橫,冷冷開口道:“柔儀宮的宸妃娘娘失了孩子,心灰意冷,前往蘅蕪院安心靜養——這樣的事兒,未央宮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呢?”
見到老婦人的話如此直白,蕭绾心頓時覺得尴尬無比,隻好遮掩着道:“本宮來得匆忙,不曾帶來什麼好東西。這食盒裡是本宮的一點手藝,還請前輩笑納吧。”
“難得,難得。”老婦人連連颔首,旋即輕蔑地瞥了一眼那雕漆食盒,隻是道,“難得宮中的貴人還記得我這個老婆子,這倒是老婆子的福氣了。”
說罷,老婦人卻是話鋒一轉,冷然道:“宸妃,你認識我麼?”
蕭绾心微微一怔,旋即搖了搖頭,勉強笑道:“說真的,本宮并不知你是誰。”
“是麼……”那老婦人眉眼一動,道,“你既然不知道我是誰,又何必來幫我?畢竟,我不過是深宮之中被人遺忘的一個老婦罷了。如今雖然苟延殘喘,也不過是等死罷了。你即便再如何失寵,也是尊貴的宸妃娘娘。活在未央宮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宸妃娘娘又何須蹚老身的這一趟渾水?”
蕭绾心失笑道:“本宮不管你是誰。隻是,你已經在這把年紀,還要為生計奔波,本宮看着心裡難過。本宮的日子雖然也是艱難,卻要優于前輩。既然本宮能幫上一把,自然是要幫的。”
“哦?”老婦人略微颔首道,“難得宮中還有人是不狗眼看人低的。昨夜我如此沖撞宸妃娘娘的儀駕,難得宸妃娘娘不降罪于老身,反倒親自給老身送來吃食了。”說罷,老婦人深深的看了一眼蕭绾心。
蕭绾心将雕漆食盒打開,緩緩取出其中的菜品,溫然道:“人活一世,何必事事計較。昨夜前輩潛入蘅蕪院拿走了玉面芙蓉糕,沖撞了本宮的儀駕,本宮隻覺得是一個瘋婦罷了。隻是今日本宮與前輩相見,卻見得前輩眉宇之間氣質傲然,想來不是宮中俗人,因此心中倍覺尊敬。”
“難得,難得……”老婦人連連道,“能看得上老婆子的人已經不多了。否則,老婆子也不會在這個地方凄然等死,連個日常吃食都要靠偷盜維持。”
蕭绾心聽得老婦人話中凄然,便低低道:“本宮暫居蘅蕪院中,倘若前輩需要,有什麼想要的東西盡管來蘅蕪院拿就是。”
“是麼?”老婦人卻是神情淡然,道,“你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還要周濟我老太婆麼?”
蕭绾心的手猛地一顫,險些把盤中的糕點灑出來。
那老婦人眉心一動,旋即了然道:“外頭的傳言果然不錯,宸妃娘娘的确貌美如花,但不過是個繡花枕頭罷了。”說罷,老婦人伸手扶住了那盤子,這才道,“喜怒不形于色是在未央宮中生存的基本手段,怎麼你宸妃卻不知麼?”
蕭绾心尴尬地笑了笑,旋即道:“您活得倒是通透。”
“沒什麼通透不通透的。隻是這未央宮冷,人心難測。”老婦人冷冷地瞥了一眼蕭绾心,随即沉下臉來,道,“等你機關算計,容顔遲暮,活到我這個歲數,你也就活得通透了。”
老婦人随手拿起一塊點心吃了,這才道:“隻是,我聽說宸妃娘娘一向是不善于争寵的,更是個沒有什麼心機的。老身方才說宸妃娘娘你終有一天‘機關算計’,是不是還是擡舉宸妃娘娘了?”
蕭绾心失笑道:“就像您說的,未央宮冷,人心難測。本宮的确并不工于心計。但是,為了自保,争寵之事,本宮也的的确确是做過。”說罷,蕭绾心的眼眸中卻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
老婦人何等機敏,蕭绾心這一絲絲小小的異樣盡數落入了老婦人眼中。老婦人眼眸一動,旋即溫然笑道:“難得,難得,難得還有人能保全一顆初心。”
“初心?”蕭绾心不解道。
老婦人飲了一口茶,這才道:“是,初心。初入宮廷,那個女子不是滿懷着蜜意柔情。隻是,這未央宮不同于别處,你别看着到處都是風光無限,可是下頭的椎心泣皿,卻是顯而易見的。别人我不知道,慈甯宮的那一位如今已經貴為皇太後,隻怕午夜夢回的時候,也是難以心安吧!”
“您說,太後娘娘?”蕭绾心微微蹙眉道,“本宮與太後娘娘随交往不多,卻也知道太後娘娘是個慈祥婦人。”
老婦人嗤嗤一笑,道:“慈祥?對着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孫兒,她自然是慈祥!可若是換了别人的孩子,尤其是擋住了她孩子前程的孩子,一個個的,就都折損在她手裡了!”
蕭绾心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失笑道:“前輩此話何意?”
老婦人深深地看了蕭绾心一眼,冷然開口道:“當年奪嫡之事,怎麼,宸妃娘娘你一點都不知道麼?”
蕭绾心微微歎息,道:“本宮當真不知。”
老婦人輕輕地“哼”了一聲,旋即道:“皇太後的手段,可淩厲着呢!你到底年輕,當年的事情,許多人都已經不知道了,更何況是後來才入宮的你呢……”說罷,老婦人猛地飲了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