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 第26章
“是呀,一點也不錯,不僅是因為她的漂亮,還因為她的才藝。她是那天演唱的女士之一,一位先生用鋼琴替她伴奏。她和羅切斯特先生還表演了二重唱。”
“羅切斯特先生!我不知道他還能唱歌。”
“呵!他是一個漂亮的男低音,對音樂有很強的鑒賞力。”
“那麼英格拉姆小姐呢,她屬于哪類嗓子?”
“非常圓潤而有力,她唱得很動聽。聽她唱歌是一種享受――随後她又演奏。我不會欣賞音樂,但羅切斯特先生行。我聽他說她的演技很出色。”
“這位才貌雙全的小姐還沒有結婚嗎?”
“好像還沒有,我想她與她妹妹的财産都不多。老英格拉姆勳爵的産業大體上限定了繼承人,而他的大兒子幾乎繼承了一切。”
“不過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沒有富裕的貴族或紳士看中她,譬如羅切斯特先生,他很有錢,不是嗎?”
“唉!是呀,不過你瞧,年齡差别很大。羅切斯特先生已快四十,而她隻有二十五歲。”
“那有什麼關系?比這更不般配的婚姻每天都有呢。”
“那是事實,但我不會認為羅切斯特先生會抱有那種想法――可是你什麼也沒吃。從開始吃茶點到現在,你幾乎沒有嘗過一口。”
“不,我太渴了,吃不下去。讓我再喝一杯行嗎?”
我正要重新将話題扯到羅切斯特先生和漂亮的布蘭奇小姐有沒有結合的可能性上,阿黛勒進來了,談話也就轉到了别的方面。
當我複又獨處時,我細想了聽到的情況,窺視了我的心靈,審察了我的思想和情感,努力用一雙嚴厲的手,把那些在無邊無際、無路可循的想象荒野上徘徊的念頭,納入常識的可靠規範之中。
我在自己的法庭上受到了傳訊。記憶出來作證,陳述了從昨夜以來我所懷的希望、意願和情感,陳述了過去近兩周我所迷戀的總體想法。理智走了出來,不慌不忙地講了一個不加修飾的故事,揭示了我如何拒絕了現實,狂熱地吞下了空想。我宣布了大緻這樣的判決:
世上還不曾有過比簡・愛更大的傻瓜,還沒有一個更異想天開的白癡,那麼輕信甜蜜的謊言,把毒藥當做美酒吞下。
“你,”我說,“得寵于羅切斯特先生嗎?你有讨他歡心的天賦嗎?你有哪一點對他來說舉足輕重呢?滾開!你的愚蠢讓我厭煩。而你卻因為人家偶爾表示了喜歡便樂滋滋的,殊不知這是一個出身名門的紳士,一個精于世故的人對一個下屬、一個初出茅廬的人所做的暧昧表示。你好大的膽子,愚蠢得可憐的受騙者――難道想到自身的利益都不能讓你聰明些嗎?今天早上你反複叨念着昨夜的短暫情景啦?――蒙起你的臉,感到羞愧吧!他說了幾句稱贊你眼睛的話,是嗎?盲目的自命不凡者,睜開那雙模糊的眼睛,瞧瞧你自己該死的糊塗勁兒吧!受到無意與她結婚的上司的恭維,對随便哪個女人來說都沒有好處。愛情之火悄悄地在内心點燃,得不到回報,不為對方所知,必定會吞沒煽起愛的生命;要是被發現了,得到了回報,必定猶如鬼火,将愛引入泥濘的荒地而不能自拔。對所有的女人來說,那簡直是發瘋。
那麼,簡・愛,聽着對你的判決:明天,把鏡子放在你面前,用粉筆繪出你自己的畫像,要照實畫,不要淡化你的缺陷,不要省略粗糙的線條,不要抹去令人讨厭的不勻稱的地方,并在畫像下面書上‘孤苦無依、相貌平庸的家庭女教師肖像’。
然後,拿出一塊光滑的象牙來――你在畫盒子裡有一塊備着:拿出你的調色闆,把你最新鮮、最漂亮、最明潔的色彩調起來,選擇你最精細的駱駝毛畫筆,仔細地畫出你所能想象的最漂亮的臉蛋,根據費爾法克斯太太對布蘭奇・英格拉姆的描繪,用最柔和的濃淡差别、最甜蜜的色彩來畫。記住烏黑的頭發、東方式的眸子――什麼!你把羅切斯特先生作為模特兒!鎮靜!别哭鼻子!――不要感情用事!――不要反悔!我隻能忍受理智和決心。回憶一下那莊重而和諧的面部特征,希臘式的脖子和兇部,露出圓圓的光彩照人的胳膊和纖細的手。不要省掉鑽石耳環和金手镯。一絲不差地畫下衣服、懸垂的花邊、閃光的緞子、雅緻的圍巾和金色的玫瑰,把這幅肖像畫題作‘多才多藝的名門閨秀布蘭奇’。
将來你要是偶爾想入非非,以為羅切斯特先生對你印象很好,那就取出這兩幅畫來比較一下,并且說:‘羅切斯特先生要是願意努力,很可能會赢得那位貴族小姐的愛。難道他會在這個貧窮而微不足道的平民女子身上認真花費心思嗎?’”
“我會這麼幹的。”我打定了主意。決心一下,人也就平靜下來了,于是便沉沉睡去。
我說到做到,一兩個小時便用蠟筆畫成了自己的肖像。而用了近兩周的工夫完成了一幅想象中的布蘭奇・英格拉姆象牙微型畫。這張臉看上去是夠可愛的,同用蠟筆根據真人畫成的頭像相比,其對比之強烈已到了自制力所能承受的極限。我很得益于這一做法。它使我的腦袋和雙手都不閑着,也使我希望在心裡烙下的不可磨滅的新印象更強烈,更不可動搖。
不久我有理由慶幸自己,在迫使我的情感服從有益的紀律方面有所長進。多虧了它,我才能夠大大方方、平平靜靜地對付後來發生的事情,要是我毫無準備,那恐怕是連表面的鎮靜都無法保持的。
第二章
一個星期過去了,卻不見羅切斯特先生的消息。十天過去了,他仍舊沒有來。費爾法克斯太太說,要是他直接從裡斯去倫敦,并從那兒轉道去歐洲大陸,一年内不再在桑菲爾德露面,她也不會感到驚奇,因為他常常出乎意料地說走就走。聽她這麼一說,我心裡冷飕飕沉甸甸的。實際上我在任憑自己陷入一種令人厭惡的失落感。不過我恢複了理智,強調了原則,立刻使自己的感覺恢複了正常。說來也讓人驚奇,我終于糾正了一時的過錯,清除了認為有理由為羅切斯特先生的行動操心的錯誤想法。我并沒有低聲下氣,懷着奴性十足的自卑感。相反,我隻說:
“你同桑菲爾德的主人無關,無非是拿了他給的工資,去教他的被監護人而已,你感激他體面友好的款待,而你盡了職,得到這樣的款待是理所應當的。無疑這是你與他之間他唯一嚴肅承認的關系。所以不要把你的柔情、你的狂喜、你的痛苦等等系在他身上。他不是你的同類。記住你自己的社會地位吧,要充分自尊,免得把全身心的愛徒然浪費在不需要甚至瞧不起這份禮物的地方。”
我平靜地幹着一天的工作。不過腦海中時時隐約閃過我要離開桑菲爾德的理由,我不由自主地設計起廣告,預測起新的工作來。這些想法,我認為沒有必要去制止,它們也許會生根發芽,還可能結出果子來。
羅切斯特先生離家已經兩周多了,這時候郵差送來了一封給費爾法克斯太太的信。
“是老爺寫來的,”她看了看姓名地址說,“我想現在可以知道能不能盼他回來了。”
她在拆開封口仔細看信時,我繼續喝我的咖啡(我們在吃早飯)。咖啡很熱,我把臉上突然泛起的紅暈看做是它的緣故。不過,我的手為什麼抖個不停,為什麼我不由自主地把半杯咖啡溢到了碟子上,我就不想去考慮了。
“嗨,有時候我總認為太冷清,現在可有機會夠我們忙了,至少得忙一會兒。”費爾法克斯太太說,仍然把信紙舉着放在眼鏡前面。
我沒有立即提出要求解釋,而是系好了阿黛勒碰巧松開的圍嘴,哄她又吃了個小面包,把她的杯子再倒滿牛奶,随後淡然問道:
“我猜想羅切斯特先生不會馬上回來吧?”
“說真的,他要回來了――他說三天以後到,也就是下星期四,而且不光是他一個人。我不知道在裡斯的貴人們有多少位同他一起來。他吩咐準備好最好的卧室,圖書室與客廳都要清掃幹淨。我還要從米爾科特的喬治旅店和能弄到人的随便什麼地方,再叫些廚工來。而且女士們都帶女仆,男士們都帶随從。這樣我們滿屋子都是人了。”費爾法克斯太太匆匆咽下早飯,急急忙忙去準備了。
果然被她說中了,這三天确實夠忙的。我本以為桑菲爾德的所有房子都纖塵不染,收拾得很好。但看來我錯了。他們雇了三個女人來幫忙。擦呀,刷呀,沖洗漆具呀,敲打地毯呀,把畫拿下又挂上呀,擦拭鏡子和枝形吊燈呀,在卧室生火呀,把床單和羽絨褥墊晾在爐邊呀,這種情景無論是從前還是以後,我都沒有見過。在一片忙亂之中,阿黛勒發了瘋。準備接客,盼着他們到來,似乎使她欣喜若狂。她會讓索菲娅把她稱之為外衣的所有toi-lettes都查看一下,把那些passess都翻新,把新的晾一晾放好。她自己呢,什麼也不幹,隻不過在前房跳來奔去,在床架上蹿上蹿下,在呼呼直蹿煙囪的熊熊爐火前,躺到床墊上和疊起的枕墊、枕頭上。她的功課已全給免掉,因為費爾法克斯太太拉我做了幫手。我整天呆在儲藏室,給她和廚師幫忙(或者說增添麻煩),學做牛奶蛋糊、乳酪餅和法國糕點,捆紮野味,裝飾甜點心。
這批客人預計星期四下午到達,趕上六點鐘吃晚飯。在等待期間我沒有工夫去胡思亂想了。我想我跟其他人一樣忙碌,一樣高興――阿黛勒除外。不過我時時會感到掃興,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些疑惑、兇兆和不祥的猜測。那就是當我偶爾看到三樓樓梯的門慢悠悠地打開(近來常常鎖着),格雷斯・普爾戴着整潔的帽子,系着圍裙,揣着手帕,從那裡經過時。我瞧着她溜過走廊,穿着布拖鞋,腳步聲減低到很輕很輕。我看見她往鬧哄哄亂糟糟的卧房裡瞧了一瞧,隻不過說一兩句話,也許是給打雜女工們交代恰當的清掃方法:如何擦爐栅,如何清理大理石壁爐架,要不就是如何從糊了牆紙的牆上把緞子取下。說完便又往前走了。她一天下樓到廚房裡走一次,來吃飯,在爐邊有節制地吸一鬥煙,随後就返回,帶上一罐黑啤酒,在樓上陰暗的巢穴裡獨自消遣。一天二十四小時中,她隻有一小時同樓下别的傭人呆在一起,其餘時間是在三層樓上某個橡木卧室低矮的天花闆下度過的。她坐在那裡做着針線活――也許還兀自凄楚地大笑起來,像監獄裡的犯人一樣無人做伴。
最奇怪的是,除了我,房子裡沒有人注意到她的習慣,或者似乎為此感到詫異。沒有人談論過她的地位或工作,沒有人可憐她的孤獨冷清。說真的我一次偶爾聽到了莉娅和一個打雜女工之間關于格雷斯的一段對話,莉娅先是說了什麼話,我沒聽清楚,而打雜女工回答道:
“估計她的薪金很高。”
“是呀,”莉娅說,“但願我的薪金也這麼高。并不是說我的值得抱怨――在桑菲爾德談不上吝啬,不過我拿的薪金還不到普爾太太的五分之一。她還在存錢呢,一季度要去一次米爾科特的銀行。我一點不懷疑她要是想走的話,積下的錢夠她自立了。不過我想她在這兒已經呆慣了,更何況她還不到四十歲,身強力壯,幹什麼都還行,放棄差事是太早些了。”
“我猜想她是個幹活的好手。”打雜女工說。
“呵――她明白自己該幹什麼,沒有人比得過她,”莉娅意味深長地回答說,“不是誰都幹得了她的活的,就是給了同她一樣多的錢也幹不了。”
“的确幹不了!”對方回答,“不知道老爺――”
打雜女工還想往下說,但這時莉娅回過頭來,看到了我,便立即用肘子頂了頂她的夥伴。
“她知道了嗎?”我聽見那女人悄悄說。
莉娅搖了搖頭,于是談話就中止了。我從這裡所能猜測到的就是這麼回事:在桑菲爾德有一個秘密,而我被故意排除在這個秘密之外了。
星期四到了,一切準備工作都已在前一個晚上完成。地毯鋪開了,床幔挂上了彩條,白得炫目的床罩鋪好了,梳妝台已經安排停當,家具都擦拭得幹幹淨淨,花瓶裡插滿了鮮花。卧室和客廳都已盡人工所能,拾掇得煥然一新;大廳也已經擦洗過,巨大的木雕鐘、樓梯的台階和欄杆都已擦得像玻璃一般閃閃發光。在餐室裡,餐具櫃裡的盤子光亮奪目;在客廳和起居室内,一瓶瓶異國鮮花,在四周燦然開放。
到了下午,費爾法克斯太太穿上了她最好的黑緞袍子,戴了手套和金表,因為要由她來接待客人――把女士們領到各自的房間裡去等等。阿黛勒也要打扮一番,盡管至少在那天,我想不大會有機會讓她見客。但為了使她高興,我讓索菲娅給她穿上了一件寬松的麻紗短上衣。至于我自己,是沒有必要換裝的,不會把我從作為我私室的讀書室裡叫出去,這私室現在已經屬于我,成了“患難時愉快的避難所”。
這是個溫煦甯靜的春日,三月末四月初的那種日子,陽光普照預示着夏天就要到來。這時已近日暮,但黃昏時更加暖和,我坐在讀書室裡工作,敞開着窗子。
“時候不早了,”費爾法克斯太太渾身叮當作響,進了房間說,“幸虧我訂的飯菜比羅切斯特先生說的時間晚一個小時,現在已經過了六點了。我已派約翰到大門口去,看看路上有沒有動靜。從那兒往米爾科特的方向望去,可以看得很遠。”她朝窗子走去。“他來了!”她說,“嗨,約翰,(探出身子)有消息嗎?”
“他們來了,夫人,”對方回答道,“十分鐘後就到。”
阿黛勒朝窗子飛奔過去。我跟在後面,小心地靠一邊站立,讓窗簾遮掩着,使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卻不被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