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九,立夏的初晨,荷葉青嫩嫩的,已經鼓出了潔白的花苞,滿池清香,而荷香居就坐落在池中央,三面環水。偶爾還能聽見一陣若有若無的鶴鳴,大約是緊鄰鶴齋的緣故。
整體似是仿唐風而設,然而太雅了,除了覺得好看,湯媛一點兒也不覺得适合人類居住。還不如暢和館自在,土地多,哪都能種花,這個季節薔薇茉莉什麼的爬滿籬笆和秋千架。像荷香居這種地方,再種香花就有畫蛇添足之嫌,是以一路走來,除了菖蒲和綠竹,就是葡萄架子。不過那一池錦鯉倒是增趣不少,緊鄰池壁的遊廊還挂着一隻白色羽毛的鹦鹉。
湯媛眼睛一亮,伸手去戳,那鹦鹉往後一縮,怪叫“讨厭,讨厭”。賀綸道,“你得親自喂它一頓,下回見了你它才改口叫姐姐。”
“這哪是鹦鹉,簡直就是吃貨。”她笑彎彎的。
“吃貨怎麼了,我覺得你這樣挺好。”
我當然挺好的,呃,這跟我有什麼關系?湯媛被他牽着繼續往前走。
是了,這不是天竺姐妹倆的居所麼?帶她來這裡幹啥?難道要組織一個生日派對?
然而在前廳後廳晃了半晌,除了幾個十來歲的小丫鬟,半個天竺影子都沒有。
他相好的呢?湯媛隐約覺得怪異,似乎想到了什麼,然而這太不可思議了。
“喜歡嗎?”賀綸負手傾身注視她,含着一點邀功似的笑意。
湯媛眼睫輕輕一顫,“你,送我的?”
是呀。賀綸唇角微翹。
天竺姐妹倆失寵了!這真是一個悲傷的消息。湯媛努力從震驚中拔.出,欣喜若狂的點點頭,又是福身又是謝恩,心裡七上八下的沒個着落。
哪怕這裡鋪滿了金子她也笑不出來。
因為這都是賀綸的。就像廊上挂着的幾隻鳥籠,而她是裡面的鳥兒。離開暢和館,獨居在此,意味着賀綸不用再守着不宜進下人房的規矩,從而随時随地都能過來見她,對她做任何事。
湯媛強顔歡笑的臉色漸漸發白。
“你不開心嗎?”賀綸輕輕捧起她的臉頰,那缱绻的梨香時而淡時而濃,就像她此刻慌亂不安的小心兒。
随着少年人的靠近,她莫名的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沉入他的熱息中。
“這裡真美,再過些日子花就要開了,有船嗎?”她眼睫不住的亂顫。
“當然有。所以咱們府中壓根就不用去外面買蓮子和藕,你若是巴結巴結我,說不定我還能以最低價給你那小攤供貨。”賀綸戲谑的捏着她的臉蛋笑。
好疼!湯媛連忙推開他的手,揉了揉自己的臉。
她真是不經碰。賀綸眼睛微微變深,啞聲道,“我以後每天都過來陪你好不好?”
湯媛垂眸淺笑。
賀綸不再逼問,轉而輕握她纖柔的小胳膊,“這裡晚上更好看,去年你中途反悔,都沒有看到七夕的燈會有多美,我讓人用絹紗給你做了許多,晚上放在池中,就好像花兒都開了,還有壽面吃。不過我聽老人說年輕人不宜大操大辦,會折壽的,所以沒有酒席,你想吃什麼,讓廚房按照你的口味做幾道。”
去年今日她的生辰,他在亭子裡欺負她,而賀緘卻帶她去濯華溫泉。賀綸想想就嘔皿。
湯媛哪還有食欲,“多來點肉就好。”
就知道她愛吃肉。而男人就沒有不好色的,眼下又是美人美景在握,賀綸難免心神蕩漾,不由啞着嗓子小聲問,“現在也有肉……你想吃嗎?”
自從開葷以來,滿打滿算也就要了她四回,明明食髓知味,終日看在眼前,可一動爪子就害怕,她也害怕。
湯媛似是沒聽懂,擡眸問,“王爺,奴婢戀舊物,不然可能好幾天睡不着,能不能讓人将我養的花草還有那隻喜鵲登枝的枕頭送過來。”
她就喜歡養些生命力頑強,綠油油的植物。而那隻喜鵲登枝的枕頭從長春宮到壽安宮再到南三所和景仁宮,最後到了暢和館,不曾離開她一步。她習慣抱着睡覺。剛開始陪賀綸的時候她特不習慣,好在他喜歡折騰,每每筋疲力倦,她也就睡了。
“可以。”賀綸收起邪念,笑道,“我聽枇杷說你最近新養了一盆秋海棠,至今未開花,怎麼不去花棚裡挑一株開好的?”
“花期未到自然不會開,奴婢養這些不過是喜歡體會親手伺候一株生命的過程,花棚裡的多少就失了些趣味。”她鎮定的回答。
賀綸嗯了聲,“你還挺懂的,以前養過秋海棠?”
“奴婢在浣衣局待過兩年……”
“浣衣局還管花草?”
“原是不管的,但我們掌事和北五所的内侍關系好,難免要熱心幫助一下人家。”
然而掌事的隻負責熱心,身處底層的她們卻要負責勞動力,種樹養花順便兼職刷馬桶。
賀綸啞然失笑,“你們這掌事有意思。不過宮裡喜歡秋海棠的貴人不多,下人們倒是愛養,圖個熱鬧,我還以為你對這些俗豔的花兒不感興趣。”
“奴婢喜歡它的葉子。”
“所以開不開花都無所謂?”
“不開花那就不是秋海棠了。”
賀綸點點頭,輕攬她肩膀,來到茶案前席地而坐。
他道,“說說你在浣衣局的事吧,譬如你們是如何熱心幫助北五所幹活的?”
“都過去五六年了,具體的奴婢早已忘記。”她眸色湛然而平和。
貴人一個比一個嬌氣,聞不得異味,是以大部分花肥得用煮爛的豆子。湯媛等人若是敢偷吃,少不得要挨幾腳,後來豆子被掌事貪墨,隻好用米田共,可是米田共臭臭的,為了不讓貴人聞出異味,掌事就讓大家用草木灰裹起來,深更半夜的前去施肥,埋進土裡,如此,掌事憑借省下來的豆子發了一筆小财,卻連頓肉都不舍得給她們吃。
此外夏日捕蟲捉蟬,更是人間煉獄。好多體弱的直接中暑暈死過去,然而和敬公主讨厭蟬鳴,倘若捉不幹淨,她們一樣要被打的暈死過去。
她經曆過的日子,賀綸這一生一世都不會體會。他不過是個嬌養長大的青少年,比她會投胎罷了。那麼她又何必跟他講述這些,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或許在他耳中,自己的狼狽聽起來很可笑也說不定。當然,也可能會覺得可憐,不過她不需要憐憫。
然而一想起他的潔癖,湯媛忽然起了絲報複之心,笑道,“王爺,所以奴婢一直不建議您親奴婢的手是有原因的。奴婢這雙手刷過内侍的馬桶。”
昨晚他還咬了口她的手背。
賀綸的臉色果然綠了。
卻說久未露面的賀純因為開蒙的緣故被章皇後困在盛澤館習字,每日還要去上書房聽紀編修唧唧歪歪兩個時辰,他的頭越來越大,忽然覺得七弟的哭聲都比紀編修的嗓子來的動聽。
因他總想着玩兒,又沒有五哥在身邊約束,字帖漸漸越寫越潦草,紀編修有心整治他,罰他背《詩經》,這對小孩來說确實有難度,可架不住他腦子好,不過兩日,竟将一整本倒背如流。
紀編修震驚之餘,依然去章皇後跟前告了賀純一狀。
起先,章皇後聽聞賀純竟有如此記憶力,不由驚喜,待一看清他寫的那些字,登時氣的個心肝上下亂竄。
這日,賀純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戒尺,愣着咬着唇沒敢吭聲。
幸虧妍淑妃前來請安,奪下章皇後手中戒尺,“娘娘這是作甚,他才多大呀!”
賀純就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典型,虎口逃生立時忘了母後的恐怖,又賴在她懷裡撒嬌,飽受和熙鄙夷,在她眼裡,她沒有六哥,隻有個六妹。
安靜的望着這樣令人豔羨的天倫之樂,妍淑妃嘴角始終挂着得體的微笑。
本來,她也能有這些可愛的漂亮的孩子。
極度的失衡與落寞讓她塵封多年的怨恨之牆終于裂開了一道縫。當她重回那清冷的蕭索的鐘粹宮時,頭一回感到寂寞。
宮人都說嚣張的婉貴妃有今日沒明天,轉而羨慕她這個皇後的妹妹,明宗的寵妃,甚至可能是未來帝王的姨母,隻有她自己心裡明白,她也是有今日沒明天的。
長夜漫漫,她膽大包天的召來那個裹着深色披風的男人。
男人不悅道,“最近風聲緊,明宗已經秘密處決了六個人,你且先不要找我。”
妍淑妃慵懶的倚在榻上,翹着修長的腿,“就一晚,死不了。”
她朝他伸出一隻手,“皇後來了月事,婉貴妃瘦身初見成效,我已經很久沒見過男人了,你過來讓我騎騎。”
就是樂坊的歌姬也不見得有她放浪,男子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漠,像是凝結的冰。
他不動,她就自己走過去,松散的衣衫随着邁步的姿态微微滑落,裡面竟什麼也未穿。
片刻之後,帷幔裡揚起女子歡暢的嬉笑聲。
明月高懸夜幕,裕親王府的荷香居卻是另一種熱鬧,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果然開了花,池水的盡頭連着貫穿整個王府的沿蘭池,是以,這一片荷燈,沒有盡頭,就像銀河一樣璀璨。
廊下的風鈴随着夜風微微響動,催人欲眠。
湯媛趴在巨大的雕花棱形格子的窗前,望着水天相接的盛景,幾乎分不清哪些是天上的星子而哪些又是地上的燭火。
有時候她真希望一覺醒來,這一切都是場夢,而她背上書包,趕往高考的路上。
身後賀綸急促的喘息,似是比往日都用力。
她啊了一聲,求他少用些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