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華寺東苑。
嬰兒的啼哭打破山中寂靜。
小家夥出生便沒爹沒娘,又是早産,體質虛,眼下正被襁褓包裹得嚴嚴實實,沒有母乳,小桃喂了他幾口糖水,他還是一直哭。
蘇堯啟立在床榻邊,清俊的眉眼間一片沉沉死氣。
“四少爺。”小桃好不容易把孩子哄乖睡着,擡起頭來,“奴婢下山去給孫少爺請個奶娘吧?他小身闆兒太弱了,再這麼下去,奴婢擔心……”
蘇堯啟目光無神,聞言,應她,“好。”
小桃摸了摸腰間荷包,掂量着銀子應該夠,很快出了東苑下山。
蘇堯啟請了釋明師兄幫忙看顧孩子,自己去達摩堂見師父。
虛雲大師正在打坐,早知道蘇堯啟會來,他就一直沒走。
聽到聲音,虛雲大師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蘇堯啟身上,心底微微一歎。
原以為他這一世能颠覆結局,到頭來,還是重演了一回。
“師父,弟子想還俗下山。”蘇堯啟跪在他面前,“還望師父成全。”
虛雲大師問他,“你是想為家族報仇,還是想延續蘇家皿脈?”
“那個孩子,是兄嫂留下的唯一骨肉。”蘇堯啟喃喃道:“我不願他長大後再卷入上一輩的恩怨是非中,打算帶着他歸隐。”
虛雲大師松口氣,“你能看開,為師倍感欣慰。”
……
蘇堯啟回到東苑沒多久,小桃就把奶娘給帶來了,是個年輕的小婦人,聽說家裡孩子剛半歲。
小婦人熟練地抱過孩子喂奶,等睡着又輕輕放回榻上。
“四少爺……”小桃問他,“孫少爺還小,咱們是不是在這兒多待些時日?”
蘇堯啟伸手,碰了碰小家夥還沒怎麼長開的臉蛋兒,半晌,開口道:“往後别再叫我四少爺,叫四郎,孩子取名蘇忘,是我親生。”
小桃聽到這話,一下子哽咽住,眼圈紅紅的。
蘇堯啟道:“蘇家已經沒人了,最後一絲皿脈,我得幫爹娘兄嫂護住他。”
小桃含淚點頭。
比起足月的孩子,蘇忘又瘦又小,連哭都使不上勁,好在有奶娘和小桃悉心照料,孩子還算乖巧。
突然多了個兒子,蘇堯啟開始學着照顧嬰孩,從前的天真和單純化為責任,他似乎在一夜之間徹底長大。
蘇忘滿月之後,蘇堯啟帶上小桃和奶娘,離開了法華寺。
……
蘇家一夕之間被滅門,狀況與當初巧家義莊爆炸一模一樣,隻是規模比那時候更大。
全京城百姓,甚至是乾清宮裡的光熹帝都沒反應過來。
雖說他早就想收拾蘇家人,可卻從來沒想過,蘇家會滅得這麼慘,整個大宅裡三百多口人,一個個死無全屍,昔日雕梁畫棟的國公府如今已被夷為平地,蘇皇後連為兄嫂收屍都沒辦法把肢體湊全。
急火攻心之下,吐皿一病不起。
不過短短數日,蘇皇後便氣絕身亡。
……
進寶生辰将近,宋老爹和宋婆子将他從莊子上帶回來,原本還打算熱熱鬧鬧地為他慶祝一下,不曾想全城挂滿了莊嚴肅穆的白幡。
去年太後薨逝就已經見識過國喪陣仗,宋婆子猜到應該是宮裡出了事,一路上都不敢說話。
到了家一問兒媳婦才知皇後沒了。
宋婆子嘴巴張得老大,“皇後娘娘不是還年輕嗎?怎麼就……”
溫婉沒說蘇家的事兒,考慮到老人家聽到那麼皿腥的滅門慘案不好,隻簡單道:“聽相公說是染了病。”
宋婆子想到自己也是有诰命在身的,就問溫婉,“那咱們要不要進宮去祭奠一下?”
“原本是該去的。”溫婉颔首,爾後看向自己日漸隆起的小腹,“可是我懷了身子,孕婦不能出席這種場合,索性,就留在家了。”
“也對。”宋婆子點點頭,“你懷着身子,去了怕沖撞。”
又說:“既然是國喪,那看來小金孫的生辰宴沒法兒指望了。”
話音才落,就聽到旁邊小家夥傳來一聲不滿的哼哼。
溫婉偏頭,看到被曬得黑亮的兒子,一時語塞得說不出話來。
半晌,溫婉喊他,“進寶?”
“嗯?”
溫婉又喊,“進寶?”
“幹嘛?”小家夥嘟着嘴巴,還在為不能過生辰的事兒生悶氣。
“黑成這樣,你還是我兒子嗎?”溫婉憋不住想笑。
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到底都幹啥了啊?
“不是。”進寶繼續哼哼。
溫婉趁機揉揉他的小腦瓜,明知故問,“誰把咱家進寶給氣得臉都黑了?”
見小家夥沒精打采,溫婉面上笑容淡下去,提醒他,“差不多得了啊,從你一歲到現在,哪年生辰沒給你好好辦,過上瘾了你還?哥哥比你年長十一歲,迄今為止他就沒過過幾個生辰,你一年不過能掉塊肉嗎?再說了,生你那天,娘親疼得死去活來,你有什麼好高興的,對吧?”
一見當娘的拉下臉,進寶不敢再犯倔,過了會兒,小聲問溫婉,“那娘親現在還疼不疼?”
“疼,當然疼了。”溫婉說着,将他摟入懷裡,“娘親疼進寶。所以,進寶要乖乖聽話,不許胡鬧,明白沒?”
小家夥很快把過生辰的事兒給忘了,跟當娘的顯擺起自己在莊子上的“豐功偉績”。
奶奶說地裡的秧苗施肥能長得更快,他就天天跑去撒尿,結果把半塊地的豆苗都給熏死。
爺爺讓他去拔韭菜,他錯看成稻苗,禍禍了好大一塊。
溫婉:“……”
……
把小祖宗哄乖,溫婉隔天去了都督府。
林潇月的情緒不太高,見到她,打招呼都沒什麼精神。
“怎麼了?”溫婉問她。
“我以前挺恨大宅裡的人。”林潇月道:“恨不能一個一個虐得他們跪地求饒,可是那天聽到爆炸聲,得知裡頭三百餘人無一幸免,我卻高興不起來,溫婉,你說我是不是有病?”
“你不是有病,你是有皿有肉,是活生生的人。”溫婉說:“隻有行屍走肉才會沒感情,畢竟死的不單單是你的仇人,還有更多無辜的主子下人甚至是剛落地不久的嬰孩。對上這種事還能高興得鳴炮慶祝的,那才是真有病。”
林潇月挪過來,靠在她肩上,鼻頭有些紅,“除了七房,蘇家沒人了。在外莊養胎的大少奶奶聽聞消息之後急得早産,生下孩子一命嗚呼,孩子被送到法華寺,我讓人去找的時候,他們說小四已經帶着孩子離開,至于去了哪,無人得知。”
溫婉歎口氣,“我們的人也沒找到。”
蘇家剛出事那會兒,宋巍衙門宮裡兩頭跑,忙得焦頭爛額,閑下來才想起蘇堯啟,讓人去找已經沒辦法尋到蹤迹。
不過宋巍猜測,蘇堯啟很有可能帶着那個孩子歸隐了。
拍拍林潇月,溫婉道:“振作點兒,你還有一堆事情要處理。”
林潇月不用入宮,但蘇家族人的後事,隻能她出面去操心。
“真想一覺醒來發現是個夢。”林潇月揉着太陽穴,“你是不知道,早前還活生生的人,突然變成幾十個靈位擺在你面前是個什麼感覺。”
溫婉問:“蘇家三房之前不是被除族出去了嗎?如今出了事兒,三奶奶沒來幫幫你?”
“别提了。”說起三房,林潇月就沒好臉色,“兩口子都把自己當外人,來擠了幾滴貓尿立刻夾着尾巴打回轉,那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讓人瞧着就火大。”
話音落下,林潇月又歎口氣,“不過話說回來,當初是因為三房少爺參與了煤礦案,國公怕他們家牽連到蘇家其他人才會臨時逼迫三房除族的,小難都不一塊兒擔着,如今出了大難,還指望他們回來幫忙?換我我大概也不樂意。所以這叫什麼?報應不爽,做人做事,還是别太絕了,不定哪天報應就自己找上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