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故地
“說的也是,而且我聽人說萬佛寺裡面的佛爺菩薩很靈呢,到時候你家兄長定是能夠安歇了。對了,前幾天隔壁的老郭說是在蒼流見過花大夫,川兒,你要是去了蒼流,多留心些,也好叫花大夫再給你徹底的診治診治!”
亦是點頭,牛大嬸忍不住道,“川兒,聽說乾陽很好玩呢,是不是真的啊?老早以前,我娘家的好姐妹還因為一個乾陽的歌伎和她家男人大打出手呢!聽說那歌伎生的極美,很會霍亂男人的心呢,好像叫什麼……姚?姚九娘!對,就叫姚九娘!”
不由笑了笑,雲七夜點頭,“姚姑娘是個很美麗的女子,不光是皮囊,心地亦是如此。”
“是麼?”有點不信,牛大嬸扭頭看了看丈夫,“當家的,你見過那個姚九娘沒?依你看,是我美還是她美?”
“哎呀,你說咱們倆都老夫老妻的了,還問這麼難以啟齒的問題幹什麼啊?”
“難以啟齒?你的意思是我醜的叫你難以啟齒?哼,我可告訴你,隔壁的老王頭還說我風韻猶存呢!”
瞪眼,牛大叔佯裝生氣,“什麼?你們倆什麼時候勾搭上了!”
險些氣死,牛大嬸不服氣,“你個老不死的,你胡說些什麼啊!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盡叫我和川兒看你的笑話!”
聞言,雲七夜忍不住扯唇,眼中的清冷逐漸被笑意暖成了一泓溫泉。亦或者如此的平淡,亦是一種幸福。
和風吹過,她偷偷挑開簾子望了望北面的遠山群岚,過了那座座高山,便是北齊了,而後車馬數日,便可直奔乾陽……
蒼流曆三百六十年,乾陽仍是一派的繁華昌盛,絲毫不因為夏季的炎熱而消減了玩性。人潮洶湧的街市上,道旁的商家店鋪甚是熱鬧,有的酒樓還會時不時傳出侬軟好聽的歌詞曲調,漂遊在帝都的上空久久不歇。
“從南來了一群雁,也有成雙也有孤單。成雙的歡天喜地聲嘹亮,孤單的落在後頭飛不上。不看成雙,隻看孤單,細思量你的凄涼,和我是一般樣,細思量你的凄涼,和我是一般樣。”
郊外的飯莊裡,新來的歌伎有些緊張地唱着小調,可惜卻怎也唱不來調子裡的心酸無奈,徒有一股子怪異生澀。終是惱了,一名客人猛的拍了拍桌子,不耐煩地大喝,“還叫不叫人吃飯啦!不會唱就下去,省得影響大爺我吃飯的興緻!”
吓得不輕,年紀不大的歌伎慌得抱起揚琴下了台子。見狀,飯莊的老闆忙不疊沖在座的客人道歉,“真是對不住各位了!這丫頭是新來的,唱功還不是很好。要不這麼着,由我獻醜給大家唱一段好不好?”
來了興趣,好些客人跟着起哄,“唱什麼?咱們可不愛聽大男人唱情愛小調啊!”
“嘿,就算你們愛聽,我也唱不來啊!這麼着,我給大家唱段新曲子,就是前段時間那些文人專門寫給九殿下的《詠歎調》。”說着,男人清了清嗓子,渾厚不失英氣的歌聲緊随而出,“歎千古風雲變化,起四海幹戈,皿染征甲。宏圖霸業,躊躇之間,轉眼白發。經不起成敗刹那,謝一地頹唐煙花。酒醒夢斷,半世浮沉,問誰牽挂。”
良久,待到歌聲落下,好些未曾聽過此曲的客人尚還有些回不過神來,隻覺曲調裡透着一股權勢頂峰後的悲壯,委實叫人唏噓不已。
“呵。”蓦地,靜默的大廳裡響起了一聲輕笑,甚是悅耳。
聽得清楚,好些人扭頭尋看,眼見這麼多客人,他們也不知道方才到底是誰在笑。不同于他們,角落裡的商人和胖子卻是曉得是誰在笑,便是這個和他們拼在一張桌子上的少年,大概十五六歲的模樣,穿着一件甚是素淡的寶藍袍,身材纖細有緻。
“小子,你笑什麼呢?”見那少年低着頭,商人不由問出了聲。聞言,少年緩緩地擡起頭來,引得商人和胖子的目光定格在他的臉上,那是一張很是小巧的臉頰,隻能稱得上清秀罷了,可他的眼瞳卻是火焰般的赤紅。
“不過是想起了一件很好玩的事情罷了。”啟唇,少年的聲音平淡如水,如同他的人一般,委實不吸引人。隻不過那偶爾揚起的唇角,端的是一名翩翩少年郎。
“哼,原來是個番邦人,怪不得如此鬥膽,竟敢在聽《詠歎調》的時候走神發笑,我看你是不知道九殿下的權勢吧?”隻覺少年好欺,胖子從鼻子裡冷哼出聲,而後又扭頭吃起了飯菜,再也不理會少年。
也不生氣,那名少年索性也開始細嚼慢咽起來,像他這麼平凡的人,注定是要被人忽視的,他早就習慣了。
不若胖子那般明顯,商人仍在看着那少年,莫說他的眼瞳罕見,更甚的是,如果不是他喉間突出的喉結和平坦的兇部,他有那麼一瞬真要以為這少年是個女娃了。身為一名商人,他的觀察能力自是非同一般,他發現這少年說話的時候有那麼點點的溫軟,尾調還有點拖長,懶洋洋的,尤其他方才的那一笑,眉眼彎彎的模樣,真像個女子。
察覺到了商人好奇的注視,少年大方的扭頭與之對視,倒是窘得商人低下了頭去,一直佯裝喝酒。也許,真是個如假包換的少年吧,試問有哪個女子膽敢如此盯看男人的?
——雲七夜。
幾不可聞的笑,少年将最後一口飯菜吃完,徑自抱起膝上的壇子起身。路過櫃台的時候,她将碎銀遞給老闆,她自是不會像那些财大氣粗的江湖豪客一樣,朝着店家大手一揮說一句“不用找了!”,這樣是很過瘾,但是太浪費,她可沒有那麼多的銀子夠她過瘾豪爽的。
出了飯莊,慶幸外面的風光正好,她慢慢地走在官道上,嗯……再走一裡路,便可以進到乾陽城裡了。
仰頭,她微微眯眼,沖着陽光輕聲道,“乾陽,我回來了。”
…。
恢宏高大的城門上,那方匾額上刻着碩大的金鈎銀畫,有濃郁的古意從中透出,似是經曆了百年的滄桑才得以沉澱而成。
——乾陽。
看着,仍是少年打扮的女子不由有了些恍惚。三年,那樣漫長的煉獄,她何曾敢去妄想,有朝一日還可以回到乾陽……一霎,她真怕眼前的一切不過是場幻象罷了。
“喂!小夥子,你倒是快走啊,要不然我沒法趕車啊!”身後,男人粗犷的聲音乍起,十足的乾陽語調。回過神來,雲七夜趕緊閃退到了一旁,沖着趕車的男人拱手抱歉,“真是失禮了。”
“嘿,無礙!”豪爽地笑了笑,男人不期然看見了雲七夜的皿瞳,“小夥子你是番邦人啊?方才我說話有些大聲,你可得多擔待着點啊!我那可不是在兇你,我們乾陽人可都是好客的呢!”
聞言,雲七夜不由笑了笑,“您言重了,我自是沒事。倒是您,趕車要緊。”
随手揮了揮馬缰,男人不以為意的笑道,“不着急,其實我也沒什麼要緊事。倒是小兄弟你,這是要去哪裡啊?”
“花氏醫館。”
門庭若市的醫館裡,病人們正排着長長的隊列求診,時不時有學徒穿梭其間,将手裡的藥包交給病人,“八号病人,您的二兩當歸,五錢川貝!”
“花大夫,您看我這病……咳!要吃些什麼藥好啊?”不遠處的正廳裡,病恹恹的婦人一瞬不瞬地看着對面的男子,兩眼不曾有片刻的挪移。而那蓮花照水般脫俗的男子則是端正的坐着,清白無害得宛若春風,年紀也不過三十上下。
“不是什麼大病,隻不過是吃多了,我給您開些開胃消食的藥便好,您在外廳裡等等,自會有人給您藥包。”
“大夫,其實我……”
“您的身子委實無礙,大可放心。”
“大夫……”
“下一位。”淡淡的說着,男子徑自低頭開起了藥方,與婦人熾熱的眼神全然不見。頓覺尴尬,婦人羞惱地睨了他一眼,真是塊不解風情的木頭!面不改色,花錯不刻後便将寫好的藥方交給了一旁的藥童,順帶問了一聲,“那人到了沒?”
“還沒呢。”
眼睑微動,他又是忍不住一聲戲谑,“我以前聽我師父說過,怕冷的女子,心一定是涼的。想來他老人家定是喜歡看人的面相,喜歡到勝過給人看病。”
不明白,藥童正欲追問何意,冷不防有人探進頭來,“師父,那名姓花的客人來了!”
來了?扭頭,花錯平靜道,“我知道了,你且叫她等等,就說我在看病,一時半刻脫不開身。”
“好!”應了一聲,傳話的學徒旋即大步朝門外跑去。待到他消失在拐角處,花錯面無波瀾地繼續診治,腦海裡卻不期然閃過一張容顔。
花川?亦或者……九皇子妃。
——那是怎樣一個人?
第一次見她,他震驚她的肩胛骨盡數崩裂,而後又因為拖延太久,那些斷骨開始扭曲的生長愈合,她的雙肩和手臂幾乎是要廢了。無法,他唯有殘忍地再次将這些骨頭打斷,重新為她接治骨頭。
整整三個月,她如同一個新生的嬰兒般不能自理,全靠牛大嬸為她上藥喂飯,時常痛得食不下咽,卻又強忍着不發作。饒是她睡着,除了夢中的痛呓,還會模模糊糊地念着還有好些或陌生或寰宇皆知的名字,那幾乎是他生平以來聽過的最絕望的呢喃,道不盡的苦楚和無奈。
鳳起,鄭遠,王副将,赫連雪,瑜姑娘……甚至,還有天家的九殿下。
紅衣,差不多的模樣和年紀,他幾乎是斷定了她的身份,不是花川,而是已故了三年的九皇子妃。隻是他不明白,明明她未死,卻為何要對外宣稱病薨而亡?
這三年,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何其想要問出口來,可每每卻又咽了下去,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不該多問才是。到了最後,他也不知道這樣的不聞不問,到底算是超脫,還是淡漠?
“大夫,您怎麼在皺眉,莫不是我的病很嚴重?”耳邊,病人難掩話裡的擔憂。
“啊……”猛的回過神來,他這才想起自己尚還在診治,忙不疊沖病人道,“無礙,你犯困無力是因為體虛,多靜養便是。”說着,他扭頭沖一名徒弟道,“六兒,剩下的病人你們幾個診吧,我有事出去。”
“好!”
旋即起身,他沒走幾步便看見了廊道下仰頭看天的藍袍少年,衣袂輕拂,閑适得如同漫步在春風花月中。那點點灑于身上的陽光勾勒出了少年纖細的側影,又或者,他随便站在那裡,本身便是一道陽光,勃勃的生機,無限光華。
察覺到了男子的注視,雲七夜扭頭,沖着男子淡淡一笑,“花大夫,好久不見。”
“是你?”愕然她的易容,要不是那雙罕見皿瞳,他幾乎是認不出來她的,“你……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肩膀和手臂還有些僵硬,而雲七夜仿佛根本感知不到痛楚,隻是沖花錯淺笑着,“好多了,花大夫你不用擔心我。”
“那你的眼睛呢?”
“眼睛啊……”閉眼,她輕輕摸了摸自己的眼皮,“許是哭壞了吧,這幾個月怎也流不出眼淚。不過除了偶爾眼幹,倒也沒有什麼大礙。”
聞言,花錯的聲音略微有些低沉,“還是叫我再為你診診為好,眼睛可馬虎不得。”
有了些妥協,雲七夜思量了半響後道,“那……後天吧,我便住在不遠處的客棧裡,今日時候不早,明日我委實還有些事情要辦,唯有後天了。”
聞言,花錯微微蹙眉,“姑娘你太見外了,看病一事随時都可。隻不過,你為何不住在醫館裡呢?畢竟你一個姑娘家住在外面多有不便。”
“花大夫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微微一愣,花錯不可置否,他該明白她的堅強,饒是天塌下了,她亦會笑着扛在肩上,不哭不鬧,靜靜地撐下去。
——堅強如斯。
※
榻上,他擰眉,與掙紮中從睡夢中醒來。黑眸有些尚還有些迷蒙,他這才發覺身子出了冷汗,貼身的白衫都濕透了,夢裡,他竟是又夢到了她從鹽城回來的那日,踏着無數的篝火燈光。
——甯止,我回來了。
“幾時了?”
“回殿下,剛過酉時。”說着,一名女婢将準備好的衣飾拿了過來。扭頭看了看,甯止蹙眉,“我的扳指?……”
“那隻扳指您戴了許久了,前幾日吏部的周大人送來一塊極品古玉,奴婢們都覺得很漂亮,所以就給您……”
毫無興趣,甯止有些不耐煩,“把以前的那隻扳指給我找回來。”
“可……”
“啰嗦!”本就煩躁,他厭惡地拿過那隻新扳指,旋即用力一捏,但見那隻扳指當下便化成了細碎的粉末,盡數飄散在空氣中,再也尋不見半分。“你以為,新的,便是好的麼?可惜,本殿用不習慣。”
那便是舊的好了?饒是男子沒有發怒,那名女婢也被驚不輕,當下便咚的一聲跪在了地上,不住地磕頭求饒,“殿下,饒了奴婢這一次吧!奴婢以後……”
“下去吧,順帶去叫陳管家準備馬車,就說我要出去。”
别院外,陳管家有些擔心地看着男子,“殿下,都這麼晚了,您要去哪裡啊?”
“去後山。”
“後山?”重複了一遍,陳管家瞪眼,良久回不過神來。如此,那殿下豈不是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