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低語落進手下耳中,聽不出半點劍撥弩張的意味,其中熟稔和自在反而令他暗自驚疑。
他耳力過人,念桃然卻聽不清二人對話,又踢手踢腳地掙紮起來,“六姐姐,這些是什麼人?這裡是什麼地方?”
念淺安不答,沖念桃然招手,“林妹妹,快過來。”
手下見孔震不語,這才松開禁锢,任由念桃然掙脫後跑向念淺安。
“你覺得這些是什麼人,這裡是什麼地方?”念淺安張手抱住沖勁略大的念桃然,見念桃然神色間隻有氣惱沒有害怕,即覺欣慰又覺好笑,穩住念桃然的爪子一沉,反問完忍不住感歎道:“你是不是又胖了?我家林妹妹真是長勢喜人。”
念桃然小胖臉微紅,不接胖不胖的話茬,隻定下心打量孔震,見孔震衣着平常立即吊起眉梢,小表情略鄙視,“這是六姐姐新聘的掌櫃?這裡是六姐姐的别院,還是六姐姐準備買下改做新鋪面?”
她早打探過念淺安的嫁妝,曉得念淺安三年沉澱,計劃将做得最好的脂粉鋪子和成衣鋪子發揚光大,準備在京内外先後開分号,且對孔震隻聞其名不見其人,哪裡知道眼前人就是孔震,更不知道孔震刻意做尋常穿戴,本是為今天方便行事。
心裡估摸着此處離市坊不遠,就猜孔震是念淺安新聘的掌櫃。
這會兒攥着念淺安仿佛攥着主心骨,越說越肯定,鄙視完孔震轉頭瞪手下,小胖手一指跺腳氣道:“無禮無知的東西!我擾了六姐姐和人談生意,那也是我們自家姐妹的事兒,你一介車夫,也配攔着我動手動腳!”
做車夫打扮的手下面皮一抽:“……”
他有口不能言,念桃然哪知他郁悶得嘔皿,瞪完手下眼巴巴看念淺安,不無撒嬌道:“六姐姐,你快罰他們替我出氣!”
念淺安深看念桃然一眼,理着念桃然散亂的碎發柔聲笑,“你先去拾掇妝發,我一定替你教訓這位’新掌櫃’。”
她招來遠山近水服侍念桃然,手下見孔震無聲點頭,便擡手做請,引念桃然三人往外洗臉淨手。
念淺安望着念桃然走一步踢手下一腳的小胖背影,又噗嗤了,“我八妹妹天真爛漫卻不傻。自說自話歸自說自話,倒把今天的事兒說圓了。念家人各有性情,相處久了不乏可親可愛。這樣的’家人’,我怎麼可能舍得下?”
她真心覺得念家是個寶藏家庭,說着不禁粲然一笑,看向孔震高高翹起嘴角,“你也舍不下魏家,又不想牽連我八妹妹,不如先放我們走,再靜下心仔細考慮一下我的提議。你我暗中結盟,總歸不是奔着害死魏家去的。比起一味和魏家同流合污,其實你也可以有别的選擇。”
孔震也翹起嘴角,輕笑道:“就算我信你不是想害魏家,你就真放心我不會害你?不提你是魏四的事兒,我隻需和老師提一兩句你的打算,你以為你還能繼續躲在暗處針對魏家?”
“對我,你确實足夠善良。”念淺安先肯定孔震,後否定孔震,“你能劫持我一次,卻不能阻撓所有事。我有心針對魏家不假,無意敵視魏家也是真。你想讓我和魏家正面為敵,隻管告訴魏相是我在暗中搗鬼,我不怕。”
她不怕,他怕。
他盼着她能回歸魏家,怎麼舍得令她難做。
狠話終歸隻是狠話,他根本無力付諸行動。
孔震緩緩閉了閉眼,隻覺心中頹喪越發壓抑越發沉悶。
他睜開眼,卻見起先來過的另一個手下不告而入,邊疾步近前邊神色凝重道:“剛收着信兒,市坊那頭突然湧入不少宮中侍衛,似在找什麼人。領頭的是陳總管和一位公主府的護衛。”
邊說邊意有所指地瞥一眼念淺安,意思很明白:此地不宜久留,不管是察覺念淺安失蹤的時間,還是所驚動的救兵身份和數量,都已經脫離了他們的掌控和計劃。
如果說念桃然是瞎貓撞上死老鼠,那麼陳寶的效率也确實不低。
念淺安果斷兜起各式武器,一臉還好沒硬碰硬的慶幸表情,語氣相當友好,“那我走了?”
孔震又緩緩閉了閉眼。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他心軟手軟,先有念桃然空降攪局,後有搜查市坊的大批救兵,眼下除了“好聚好散”,還能如何?
他不在乎暴露别院,卻在乎會不會連累魏家。
再次睜開眼時,臉色已恢複平日裡的冷淡,“你走吧。”
手下隻知今天要劫人,卻不知劫人的最終目的和真實隐情,聞言便知孔震不僅放棄計劃,還答應放人,心裡亦是暗暗驚疑,轉念想到今天行事瞞着魏相,又覺得孔震如此決斷雖不合情但合理,不敢出聲置喙,更不敢出手攔人。
念淺安回頭看一眼孔震,“孔司員,此節翻篇,靜待佳音。”
她等他考慮好要不要和她結盟。
手下不解後半句,卻聽得懂前半句,心下越發驚疑:孔震擡手放人,念淺安竟也似不打算追究被劫一事,難道二人之間另外達成了什麼共識或協議?
孔震不理手下色變,低垂的眉眼徒然冷冽,“追回那幫劫匪,好好兒送他們出京。”
領頭尋人的救兵有公主府的護衛,即便是念淺安留的後手,首先仍是劫匪疏忽失職,沒辦好差事。
報酬照給是一碼事,那幫劫匪有沒有命花是另一碼事。
一個輕輕巧巧的送字,滿是煞氣。
手下神色一凜,忙收起胡思亂想恭聲應是,轉身喊上同僚領命行事。
孔震隻身離開别院時,公主府那架挂着破車門的馬車已經一路嘚嘚,拐向兩條街外的市坊。
念淺安正背靠車廂壁,一臉正經地哄騙林妹妹,“我已經幫你教訓過’新掌櫃’和他的車夫了,今天的事兒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拉勾保密?”
念桃然不伸小胖手,一臉委屈道:“我給五姐姐帶的吃的喝的都被那車夫打翻了。”
念淺安一臉冷漠,“以後你想吃什麼喝什麼,就找绮芳館的婆子,我會交待她們給你出錢出力。”
念桃然一臉勉強地伸出小胖手,動動小指頭先謝後歎,“本來是和五姐姐出來做新夏裳的,結果我這一身衣裙也被那車夫弄皺了。”
遠山近水兩臉冷漠:别以為她們不知道,四房另做夏裳的錢是姚氏從公中摳出來的,占的是還沒搬出候府的便宜,說到底花的還不是公主府給的流水銀子?
念淺安自然也知道,又好氣又好笑地勾住念桃然的小胖手,用力甩了甩,“以後每一季,我都多送你一套新衣裙,滿意了吧?”
念桃然表示很滿意,好處讨夠了,拉勾拉得相當配合,“六姐姐放心,我一定保密。連五姐姐也不說。更不會問你和那位新掌櫃談生意,桌上為什麼擺着藥包和匕首。也不會問那位車夫為什麼對着掌櫃自稱屬下。”
她家林妹妹不但不軟弱,還非常鬼精。
念淺安被宰得心甘情願,捧着肉疼的小心肝語重心長道:“我家林妹妹真有眼色,以後記得睜大眼睛認路認人,别再把身邊下人也帶失散了。”
念桃然堅決不承認自己不認路,紅着小胖臉哼哼,隻當念淺安和孔震談的是犯忌諱的生意,和念淺安談條件歸談條件,根本沒想深究藥包和匕首的事兒,巴不得當沒看見。
念淺安放下心來,捏着念桃然氣呼呼的小胖臉玩兒,全不知她們和孔震先後腳離開别院,盡數落進了一人眼中。
鬧中取靜的别院胡同底杵着道不起眼的身影,轉頭露臉,卻是柳姨娘的娘家侄子柳勇才。
他收回鬼祟視線,縮頭哈腰地小聲問,“剛才離開的那位是哪家公子,瞧着氣度很不一般?”
買他農貨的下人邊驗貨,邊随意瞥了一眼,嗤笑道:“你當這裡的平頭小院跟你們鄉下門戶似的落破呢?我教你一句乖,能在市坊邊兒置辦院落的,那都不是普通人。别說我不知道隔壁住的是誰,就算知道告訴了你,也不是你能高攀的。我好心照顧你生意,你可别跟我這兒搭天梯,高枝沒攀上瞎給我主家惹是非。”
他确實不知道隔壁院子的主人是孔震,柳勇才卻清楚瞧見了念淺安。
心道念六姑娘竟在外頭和外男共處一室,甭管那位外男姓什名誰,别的外男能和念六姑娘幽會,他身為念秋然的舅家表哥,是不是也能有機會和念六姑娘……
念六姑娘能嫁六皇子,可是先有流言再有指婚的。
念六姑娘美則美矣,果然和傳聞一般行事無忌,全然不顧忌閨譽和名聲啊。
柳勇才心裡歪念更甚,面上賠着笑目送下人收貨關門,轉頭就朝地上唾了一口:呸!狗眼看人低的東西!等柳姨娘替他謀成郡公府的管事,看誰還敢瞧不起他!
等他成了郡公府的管事,保不準就有機會親近念六姑娘了。
柳勇才越想越飄飄然,挑擔的步伐深一腳淺一腳,飄過市坊瞧見一撥宮中侍衛呼嘯着聚攏向一處,忙攔人問,“這是出了什麼事兒?”
路人同樣一頭霧水,面露不恥地随口道:“大概是宮裡哪位大太監又出來耀武揚威了呗!”
京城市坊,有頭有臉的大太監領着走狗招搖過市的場景,确實不少見。
路人純看熱鬧,柳勇才卻心思活泛:哪位大太監?六皇子的總管大太監聽說先回了京城。這番動靜如果是沖着念六姑娘去的……
他心頭止不住一陣蕩漾,忙撇下路人往市坊裡鑽,放眼再看,哪裡還有宮中侍衛的身影。
他這邊探頭探腦流連不去,念淺安那邊還沒靠近念桂然所在的綢緞鋪,就聽身後一陣霍霍腳步聲,探頭就見去找陳寶的護衛頭兒滿頭大汗,手裡扯着先去報信的遠山,身後跟着一溜宮中侍衛。
隊伍前一馬當先的,不是陳寶,而是除夕一别,近小半年未見的楚延卿。
即便胡子拉碴,即便風塵仆仆,念淺安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楚延卿。
她大感意外,跳下馬車撲向小男票,笑容很甜,說話很皮,“蓋世英雄,你來晚了!”
楚延卿翻身下馬到一半,忙蹬開馬镫張手去接念淺安,嘴角不自覺一翹,眉頭卻深深皺起。
蓋世英雄?
他家笨兔子,果然不是單純的不見蹤影嗎?
心念電轉間手下用力,一把将念淺安攥進了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