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半涼的晚膳原封不動撤下,劉嬷嬷親自出二門,匆匆将吳老太醫請去榮華院。
動靜傳進隔壁正院,于老夫人不由停下飯後消食的腳步,老眉毛一挑,“真病還是假病?”
她老人家心肝通透,于媽媽也不差,略一想就肯定道:“假病。”
于老夫人老眉毛又一挑,“好好兒的又鬧什麼幺蛾子?”
于媽媽面露無奈,心知于老夫人不肯說安和公主好話,遂一邊扶于老夫人回屋,一邊輕言慢語道:“咱們好歹是六皇子的嶽家,消息比旁人快一步。隻怕不等天大亮,皇上命六皇子領三司會審的口谕就會傳遍了。
之前就有人參六皇子與民争利、縱容寵妾,放任李掌櫃和那幫原告厮混。眼下六皇子成了主審,不定有多少人等着揪六皇子的錯兒呢?公主這一病,閉門謝客倒也省事兒,免得公主府和候府做了有心人攻奸六皇子的把柄。”
于老夫人落座吃茶,心裡點頭,面上嗤笑,“安和那臭脾氣早該收斂了。禦史隔三差五參公主府嚣張跋扈,如今怕自己連累女兒女婿,可不就得裝鹌鹑稱病躲事兒?”
她沒事也要刺安和公主幾句,于媽媽隻管哂笑不語,展開薄毯蓋上于老夫人膝頭,這才道:“聽說大朝會上,四皇子對魏相多有辯護。倒是二姑爺,至今不曾開過口。”
魏相和椒房殿走得近,四皇子若是不出面維護,豈不令人寒心?
表面工夫誰都會做,姜元聰卻是姜貴妃最看重的娘家侄兒,所作所為直接代表椒房殿和姜家。
聖意不明,姜家也在觀望。
于老夫人握着茶盞沉默半晌,啞着老嗓子似歎非歎,“當年狠心将老三分出去,隻盼我沒有做錯。”
三房析産分居,無異于和永嘉候府劃清界限另外分宗。
别說才三年,便是再過三十年,于老夫人心底的痛都無法抹去。
更枉論不無疼愛的孫女念春然正懷着姜家骨肉。
于媽媽心裡長歎,面上笑道:“您給個示下,公主府閉門謝客,咱們是不是也有樣學樣?”
于老夫人最愛跟安和公主反着幹,聞言果然轉歎為喜,老臉露壞笑,“她病她的,我才不跟她學。主母病倒,我少不得多操點心,替她管管家。你親自去,給我把公主府的對牌要過來。”
顯然是想假借管家之名,試圖給念驸馬暗搓搓塞通房。
别說安和公主是假病,隻說有劉嬷嬷在,于老夫人哪能得手?
婆媳較勁多年,于老夫人屢敗屢戰,難說圖的不過是個樂子。
于媽媽捂嘴笑,和劉嬷嬷各為其主,卻也各有默契,順利讨來對牌,自去敲打永嘉候府的門房,約束下人謹言慎行。
她明白安和公主的苦心,念淺安豈能不明白,頓覺自己怕挨揍一直躲着安和公主太沒良心了,“正是賞菊吃蟹的好時節,娘卻隻能悶在家裡,還不如揍我一頓好歹能洩洩火。”
“大門一關,公主照樣吃喝做耍,悶不着公主。”劉嬷嬷去兩宮請過安,又來皇子所報信,聞言既欣慰又心疼,“公主命奴婢進宮走一趟,就是怕您記挂擔憂。有您這句話就夠了,公主哪裡舍得真揍您呢?”
說着擠眉又弄眼,“您且安心,可别想着探病反倒過了’病氣’。公主雖’病’得無法理事,但有老夫人接手對牌,正幫公主管家理事呢,又有奴婢在,您不必擔心驸馬爺沒人照顧吃穿。”
這話意有所指,念淺安長哦一聲,也跟着眨眨眼:于老夫人的惡婆婆之名,始于常年想給念驸馬塞通房常年未遂,婆媳倆這是又開始暗中鬥法了?
有得鬥,哪裡還會嫌悶。
于媽媽有意哄于老夫人開懷,劉嬷嬷也有心給安和公主解悶,否則哪會輕易交出對牌。
“公主這一病,驸馬爺就守在榮華院不出二門,門房收了大把問候請見的帖子,全都叫管事攔下了。”劉嬷嬷點明公主府的态度,看向李菲雪笑道:“公主和驸馬爺誰都不見,倒辜負了李夫人心地赤誠,藥材一送一大車,公主特意交待,叫奴婢見着姨娘一定鄭重拜謝。”
這會兒屋裡除了劉嬷嬷,就隻有四大丫鬟。
李菲雪仍不肯受劉嬷嬷的禮,忙止住替徐氏虛辭幾句,托着劉嬷嬷的手臂關切道:“于老夫人到底年紀大了,哪有精力即管候府又管公主府?”
“正是這話,所以老夫人将候府交給了大夫人。”劉嬷嬷不無感歎,“自打大姑奶奶出嫁後,大房越發冷清了。老夫人親自去請大夫人管家,也是想給大夫人找個消遣,如今管事的媳婦子、媽媽們常進常出,大房可多了不少熱鬧。”
說罷不肯勞動念淺安和李菲雪,隻讓遠山近水送她出皇子所,路上少不得細問念淺安起居,仔細交待遠山近水伺候好念淺安,自管出宮回府複命。
小豆青潑茶換水,捂嘴笑道:“劉嬷嬷去兩宮請安,定是公主的意思。劉公子何止丢官,更是丢念劉兩家的臉面。公主這是要借兩宮的手整治劉夫人呢!”
“怎麼是整治,該是幫襯才是!”小豆花也捂嘴笑,“公主請太後和皇後出面,皇妃心裡有數就行了,可别插手管劉夫人的房裡事。皇妃隻管當做不知道,到時候去劉家赴賞菊宴,說不定還有熱鬧可看。”
二人能混成大宮女,哪能看不出院裡一夫一妻一妾的相處模式略詭異。
天長日久,自然曉得念淺安隻對李菲雪另眼相待,對待十然在内的姨娘通房之流,觀感其實冷漠。
念淺安聞言略無語,心道她又沒聖母病,吃飽撐得管别人家的閑事。
“長輩之間的恩怨,我做晚輩的瞎摻和啥。”念淺安随口道,錯眼見李菲雪呆坐不語,不由戳了戳李菲雪明顯走神的嫩臉,“菲雪姐姐?怎麼了?臉色這麼白?”
“沒事兒,沒事兒。”李菲雪隻道秋老虎擾人沒睡好,起身告辭,“我這就去開庫房選些好藥材,外人不知公主是裝病,總要送些吃用聊表慰問。趁早送出去,我也好趁早躲懶,回房補個覺。”
六皇子院由李菲雪管家,做什麼怎麼做,念淺安從來不管,省得下人見風使舵生出輕慢心思,聞言不做他想,隻招來知木知土交待道:“别讓菲雪姐姐累着。”
李菲雪笑着離開正院,看着知木知土開庫房挑藥材,臉上笑容褪得一幹二淨。
劉嬷嬷的話在她腦中不停回響。
安和公主病了,于老夫人代為管家,永嘉候府的人事都交到了念大夫人吳氏手中。
起因和前世不同,結果卻和前世相同。
前世那些好的事,今生或遲或早依舊發生了。
前世那些不好的事,今生是否即便錯開時間,也依舊會發生?
在劫難逃。
屬于念驸馬的劫數,難道逃得過一時逃不過一世?
前世那件驚世駭俗的醜聞,難道仍會着落在念驸馬身上?
她本來慶幸早已錯過前世事發的時間,現在卻不敢心存僥幸。
李菲雪緊緊攥起雙手,無意識地自問自答,“在劫難逃又如何,我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就能改變驸馬爺地命運……”
她嘴角翕合,對自己出口無聲毫無所覺,心思全在念淺安身上。
今生初見念驸馬時,念淺安曾向她炫耀,口吻甜蜜的問她,“我爹是不是又溫柔又帥氣?”
當時她滿心憐惜,憐惜念淺安永遠都不會知道,前世痛失愛女、醜聞爆發後,念驸馬容顔猶在溫潤不再,令她令李家令所有人畏怯膽寒。
她不能,也不想告訴念淺安。
她會保護念淺安,她要念淺安無論何時提起念驸馬,都能即驕傲又甜蜜。
她無法,也無從提醒念淺安。
即便念淺安肯信她,她也不要前世醜聞污了念驸馬的名聲,污了念淺安的耳朵。
她該怎麼辦?
她能做什麼?
李菲雪緊握雙手,耳聽一聲姨娘驚回神,對上知木探究的目光眉頭緊鎖,“讓你們精心挑選藥材,這麼快就挑好了?”
她心緒正亂,不無遷怒。
知木不明所以,忙深深低下頭,聲音壓得極低,“方才見陳總管探頭,奴婢怕有什麼急事,就和知土說了一聲,自作主張去見了陳總管。陳總管說,林侍衛有事找您,今晚會在老時辰過來。”
自從林松暗中出入東跨院起,她和知土負責輪流放風,陳寶同為知情人,則負責居中傳信。
李菲雪聞言精神一振,轉念間思緒豁然開朗,笑容重新爬上眉梢眼角,“剛才想事想得入神,你突然出聲倒唬了我一跳,是我錯怪你了。知土留下挑藥材,你這就回東跨院,先将做點心的材料工具備好,回頭我親自下廚正好送給林侍衛。”
知木釋然,私下不由和知土嘀咕,“姨娘鮮少發火,真是吓死我了,好在有林侍衛的事兒打岔。林侍衛有事都直接找姨娘,可見殿下對姨娘有多看重,皇妃對姨娘更是百般維護,咱們東跨院的日子真是越來越舒心了。”
假寵妾和殿下的暗衛越走越近,算什麼看重算什麼舒心!
知土暗罵知木即呆又蠢,遙望早已熄燈的正院嘴角緊抿。
李菲雪也嘴角緊抿,看完林松屬下寫的查訪報告,擡眼看向林松,“這麼說來,早在事發之前,那位老嬷嬷的小兒子大孫子就離京走親戚,至今都沒回來,連你的人都查不到蹤迹?”
指使小宮女的老嬷嬷家世簡單,膝下隻剩小兒子大孫子兩個男丁,偏偏一去不複返。
林松心生佩服。
若非大李氏,他就不會趁着皇家寺廟為太後過壽散布施時,順利安排李掌櫃的娘子見小李氏,若非問出老嬷嬷當初教引小李氏時,常私下克扣分例貼補小兒子大孫子,他也不會多留意,特意派人往下追查。
小李氏提起老嬷嬷就罵罵咧咧,時而清醒時而瘋癫。
林松回想小李氏的情狀,除了惱恨怒罵再無其他,自然猶疑,“依我看,小李氏就算沒瘋,也不像行事缜密之人。如果那老嬷嬷的小兒子大孫子,并非出遠門走親戚,而是早早被殺人滅口,那麼小李氏就不是真正的幕後主使。”
事發之前就有本事弄死後患,事發之後又怎麼會沒本事自保?
姜姑姑最後揪出小李氏,分明是有人故意混淆視聽。
林松語氣笃定。
李菲雪垂眸輕笑,“幕後主使,當然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