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傳出消息,各家自己過年,就不要一起聚了。
遞了祝福新年的表章,扶蘇就回來了。
他理解父親的心理,過一年就老一歲,父親最怕這個。
父親什麼都好,就是不願面對年華老去的現實。可是人如草木,自然之理,誰又能逃得脫呢?
也許是,他正當壯年,不能理解父親那個年齡的感受吧!
從宮裡出來時遇見子嬰。
他在奉常衙門裡有一個差事,平時管點祭祀禮儀,年節的時候忙些,平時倒也閑着。他喜歡混在博士堆裡談古論今,于醫理、蔔筮也很有興趣。同族兄弟當中,子嬰算是一個有趣的人。
“前幾日就聽說大哥回來了,知道大哥一回來肯定事情多,就沒緊着去府上看您”。
“嗯,這幾日确實沒閑着,過幾日就又要走了。你這幾日忙了吧?”
“呵,也不太忙。都是老套路,按着規矩走就行。那些事都不用動腦筋的。我不像大哥,大哥責任大呢!”
“責任大,也對。但事情啊,是找出來的,越做事事越多,可是不做事也沒意思,還不如做事。”
“大哥說的對。但我這個職務也就是這樣了,做不了什麼的,隻能按規矩。”
“哦。也是!”
“大哥最近沒去農莊吧?”
扶蘇搖頭,“沒顧得上。”
“今年雨水少,收成不如往年。靠近河的地方還好點,遠一點就不行了。我想别處也是這樣。”
“哦。确實雨水不多,一夏天就是熱。”想起小寒做的雨披,一夏天就用過一回,還送了蒙恬。雨水确實太少了。
“要是老這樣,就麻煩了!去年也不均勻。我聽說去年好幾個郡都報上來收成減少。今年的數據還沒報上來吧?”
扶蘇點點頭,最新的情況他還不知道呢。但這情況确實不得不解決了。
怎麼解決呢?
打井?修水渠?也不知道各地做得怎麼樣?
他一心想着把物産交換出去,得到農業發展需要的牛馬,可要是糧食生産不足,拿什麼去交換呢?
看來,根本的解決之道還是要增加土地的開墾,增加農業勞動人口。這就要把軍隊的人減下來,徭役的人減下來,放他們回去種地。種地的人多了,即便老天不幫忙,情況也會好些。
想到這裡,匆匆地和子嬰道别,扶蘇就想去找蒙恬。
但又一想,蒙恬剛回來,是一家大團圓的日子,他去了是不是不太好。
蒙毅今天也肯定在他父母那裡,過節的時候大家都要湊在一起。
看來,他隻能回家了。
他決定,最近幾天一定要和蒙恬蒙毅兄弟說說人口和土地的事,他們見到父皇,能多說一句是一句,總比自己一個人使勁兒強。
莊園的老八來了,一是彙報莊子上的收成,二是來送野豬。
說起野豬,扶蘇想起和張龍他們提過的回鹹陽請客的事情。他當時是為了拉近感情,要成為小寒說的“兄弟”,但後來相處下來,也真如朋友一般。隻是一回到鹹陽,彼此都發現,作兄弟不容易,鹹陽這個地方就會提醒你,身份的差别。
如今他要找張龍他們吃頓飯,也是要避諱的。作為皇子,他不能和禁衛軍走得太近,免得讓人猜來猜去。
“大公子,那野豬是下山偷吃的,讓我一箭就射傷了,他着急跑,撞進樹杈子,結果卡住了。我活了這麼久,就沒見過這麼笨的野豬!”
“走,咱看看去!”扶蘇也來了興緻。打野豬還是少年時的事。那時很喜歡往山裡鑽,也是成天讓人擔心的。
“好。兩位小公子正圍着看呢,不讓廚子動刀子。”
“嗯,我是沒時間,有時間該帶他們進山一趟,男子漢總得經曆點風險。”
“呵呵,我現在還記得大公子小時候的事情。夫人很擔心的,整天念叨。”
“是啊,一晃就這麼多年了!老八,你今年多大了?”
“今年啊,今年有四十八了!”
“農閑時候,帶上修文和修德到農莊住上幾天吧,帶他們上上山,打打獵。就像你那時帶我一樣。”
“好,就帶上他們。我看他們呀,身體不錯,果敢堅決,也是兩個勇武少年。”
扶蘇笑笑,他對兒子們也很滿意。
“老八,今年農莊要不要打井或修渠?”
老八想了一下說:“我們農莊挺好的,不用,這些事以前就做了。”
“哦。”
“别人家的就有點慘,該灌漿的時候雨水不足。好在秋天幹爽,沒爛在地裡。也算過得去了。”
三個孩子圍着一頭野豬,兩個蹲着,一個站着。站着的是修心,正拿了個小樹枝在捅。
她一邊捅還一邊“哎呀”,修德笑她,“你叫得比野豬還慘!”
她不依,“野豬的聲音哪有我的好聽?”
修文看到扶蘇,站了起來,說:“爹爹也來看野豬了?”
修德也站起來,說:“爹爹,這野豬我們别殺了,養起來吧!”
修心也說:“對,養起來吧!”
扶蘇看看被綁得老老實實的野豬,這家夥個兒挺大,怪不得會被卡住。它肚子一動一動的,還在住外滲皿,看來傷得不輕。
“老八,它是公的還是母的?”
老八走過去看了一會兒,回頭說:“公的。正壯年呢!”
“你看,它還能活嗎?”
老八琢磨了一下說:“應該能吧,找個醫生上點草藥,好好讓它歇幾天,傷口結了痂就好了。”
扶蘇說:“那好吧,我們不殺他。等它傷好了,放在豬圈裡和家豬一起配種。”
修心不明白了,上前抱着他的腿問:“爹爹,什麼是配種?”
修德一把拉過她,說:“配種就是生小豬,你就是小豬,吃得這麼胖!”
一家子都聚齊了。
女人們打扮得很精細,孩子們都很精神,一個個都帶着笑。
飯菜也很豐盛。盤碗閃着美麗的光澤。
這就是過年。
每個人都望着扶蘇,家裡地位最高的人不拿筷子,誰也不能動。
扶蘇環顧着家人,輕快地說:“過年了,希望我們明年更好,修文、修德、修心都健康成長,母親們都健康快樂,哈哈,隻想到這兩句詞兒,沒有了。”
修心甜甜地往他懷裡一歪,嫩嫩的小嗓子說:“爹爹也健康成長!”
衆人哈哈地笑。
扶蘇也笑:“對,爹爹也要健康成長,爹爹還要長得更高,長成阮翁仲那樣的巨人。一伸手,就把修心托到天上去!”
“爹爹,皇帝爺爺接見那巨人了嗎?”
這是修文在問。
“不知道,應該會接見吧!他要是來我們家,這所有的飯菜,啊嗚一口,全吃下去了!”
“哇嗚,真的呀!”修心吃驚得張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攏了。
衆人又是笑。
隻有紅葉笑得很勉強,大公子剛才祝福了孩子和母親,她什麼都不是,她最可憐了。大公子回來這些日子隻是跟她說了幾句話,剩下的時間都給了兒女。他還把她當他的女人看嗎?
一家子其樂融融地吃飯,孩子們時不時地逗樂兒,看着滿屋子家人,扶蘇臉上帶着笑,心裡還是有些空。修心軟乎乎的小手也不能填滿他心裡的空。
今天過年,她怎麼過呢?
他真的想她了。
從坐到這個飯桌上就想她了。
小寒,你在他鄉還好嗎?
對小寒來講,哪裡都不是故鄉,所以也就無所謂他鄉。
但今天是大秦人的年,那她就跟着過呗!
她給作坊裡的人放了假,和丁滿、彭彭買了些他們想吃的東西。
這裡過節其實沒什麼意思。沒有炮仗,沒有春聯,也不舞獅子、扭秧歌,在小寒看來,除了人們覺得豐收的季節到了,就和平時沒什麼兩樣。
但就是這樣,人們也是高興的。
小寒和了很大一塊面,饧了大約兩小時。前院兒住着友直友諒一家人,人家挺照顧,不管什麼原因照顧吧,人情道理還是要表現的。她準備多做些餃子,熟了端過去。
像他們這樣吃面的人家不多,吃面的次數也不多,大多數的人還是吃粒兒飯。
推磨真的很費功夫。好一點的人家有驢,能幫着拉磨。一般人家,像和大棗在雙流鎮的日子,磨豆腐隻能靠人力。
丁滿和彭彭跟着學包餃子,一會兒露餡兒,一會兒張口,兩個大男人讓餃子折磨了一頭汗。
丁滿問:“姑娘在家鄉是這麼過年嗎?”
小寒點點頭,“嗯”了一下,“在我家鄉,過年的時候不管吃不吃别的,餃子總要吃的。不吃餃子就不像過年,好像沒有這個儀式就不對了。”
彭彭說:“我也覺得過日子應該講究儀式,這樣才有意思。”
小寒說:“在膚施,就我們三個過年,也算一家人了。”
彭彭說:“姑娘高擡我們了。”
小寒搖頭:“沒有什麼高擡不高擡的。我本來在鹹陽也沒親人的,在這裡也一樣。遇上對我好的,也就把他當親人看了。”
彭彭說:“大公子對姑娘好。”
小寒點頭,“對,他是我的親人。”
她想,他現在怕是和家人在一起吧?
他們團圓了,她仍然孤零零的。
即使他在,在這個時代,她仍然是孤零零的。上帝把她丢在這兒,一轉身兒就忘記了。
隻不過,他在,她就覺得有了些暖意。
他會親她,抱她,用他最有熱力的身體告訴她,她是不孤單的。
一碗一碗送完餃子,過年的儀式也就結束了。
小寒關上門,早早躺下,在這個聽不到鞭炮響的年夜,她用被子蒙住頭,覺得自己是一條魚,一直往下潛,往下潛。海水在頭頂一層一層關閉,光線漸漸變暗,漸漸的隻有黑,隻有靜。
真的深海是沒有魚的,她在沒有魚的海底,被世界抛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