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洲拟好了和陶器店的契約,請應人一起到胡府去見過老爺子。
老爺子本以為陶器的事情要暫緩,因為小寒說她還在做試驗,但今天聽他們說話那個意思,黑陶在技術上是不成問題的,而且設計已經完成,就等着燒了,燒得不成功,可以不收定金之外的錢,那這樣看來,也沒多大風險,就爽快地簽約了。
店面已經租好了,讓人刷了兩遍,按小寒的要求,把貨架漆成黑色,上面鋪了雪白的羊皮,隻等着美麗的貨品放上去,就可以開張了。
等着黑陶一上架,想一想,應該是顔色明快、富麗雅緻的一個店。
寒洲又到漆器店看了下樣品,做得比她想象得要好。每一朵漆制的玫瑰花都雕刻的栩栩如生,每一顆小球都渾圓潤澤,骨制的小球上也有複雜的花紋,當初她給設計圖的時候,并沒有詳細到這種程度,但師傅們領會得很深,這讓她不禁心生敬意。中國的藝術就是這些匠人支撐起來的,隻是到了後來,一些人從裡面脫穎而出,才成名成家。
在早期的開發史中,好的匠人會做到領袖,比如制陶的虞舜,就被大家信任和推崇。隻不過到了現代,才變成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
手镯可以交貨了,寒洲包好了,放在馬背上,她要拿回家做出幾個樣子給西施看。以後瑣碎的小活兒很多,需要找個合适的人來幫忙。西施考慮過表姐鄭旦,但是鄭旦懷孕了,她自己有興趣,卻被寒洲否了。因為孕婦不适合在這種藥物、礦物密集複雜的環境下工作。
春日的陽光下面,小雞在草叢裡找蟲子,叽叽、叽叽的聲音讓人覺得時日悠長,如果不是有活兒要幹,在這暖洋洋的和風裡面,最容易瞌睡。坐在門前的石頭上,寒洲一點一點地把雞蛋殼的碎片貼在镯子上,紅的蛋皮、白的蛋皮,漸漸地拼成了花瓣。黑镯子上面有白的花瓣和紅的花瓣,紅镯子上面有白的花瓣,所有的都是牡丹的花瓣,看上去富麗而夢幻。
想了想,又設計了幾朵小小的雛菊,紅色蛋皮作花蕊,白色蛋皮作花瓣。錯落開來,嬌怯怯的,仿佛天真懵懂的年紀才有的神情。
這活兒真的很累,頸椎疼。
隻要撐到開業,自然有願意來店裡做工的,那時候,她就可以輕松點。
站起來,活動了下,還行,到屋裡取了一小塊饴糖,含在嘴裡。這是李良帶過來的,他總怕她像上次似的暈倒,隻要過來,就看看她的罐子裡還有沒有糖。
李武有時候會帶幾個雞蛋過來,有時候也會在這裡混飯吃。兩個孩子都挺可愛的。
其實家裡有小孩子的聲音也挺好的,顯得日子過得熱鬧。隻是他們走了,一下子安靜下來,就顯得越發冷清。
以前她總覺得女孩兒好。女兒也很得意,說,你看看,幸虧我是女孩,要是個男孩,還不得把你煩死。現在想來,男孩兒、女孩兒都好,隻要有人煩就好。
今天,黑陶即将出爐,寒洲早早去店裡等着。
師傅們還像平時一樣,在各自的位置上做活,但可以看得出來,他們也有所期待,這是檢驗成績的一天。
應人說,溫度得比平時燒造高一些,所以要延長一會兒時間。
窯在窯山上,那裡密布了各家店裡的窯,遠遠看去,煙塵滾滾。等開了窯,還得把東西都運回來,除去上面的浮灰,才能看到燒造的成果。
所以,現在隻能等。
她得找些活兒幹,才能讓自己安靜下來。她笑自己,都經過多少次考試了,幹嘛還這麼緊張?
她拿過一隻陶盤的坯子,想了想,畫了起來。她一動筆就能讓自己進入狀态,無論是畫畫兒還是寫作,這一點,良子很佩服她。老陳也是,當然他這人一般不誇媳婦,他說怕她驕傲。
畫了一會兒,有人來,站在身邊。寒洲知道有人在看,仍繼續塗色,已經快結尾了,她不想中斷手中的工作。
“這是畫的什麼?是鹿嗎?”那人問。
寒洲記得這聲音,應該是上回救她回店裡的人。李由說那人叫扶蘇。
寒洲心想,皇長子真閑啊!
“這是長頸鹿。”寒洲說着,手裡卻不停。
“它是本來就長這麼長的脖子呢,還是畫師做了誇張?”
“它本來就長這樣。很久很久以前,它的脖子沒有那麼長,後來,低處的樹葉不夠吃了,它隻好努力向上探,這麼抻着抻着,脖子就長長了。當然,可能還有一個原因,它想看到更遙遠的地方。”
“呵呵,照姑娘這麼說,一個人盼望遠方的親人,天天翹首以待,日子久了,脖子也會變長。”
寒洲擡起頭看了他一眼,皇長子愛擡杠。不過這個年代沒學過“進化論”,有這麼一說也正常。
“公子說的有道理,如果這個家族的每一代都盼望遠方的親人,天天翹首以待,日子久了,脖子确實會變長。”說完,她又想了想,說:“也不對,還有一個條件,這個家族的人婚配的對象必須是有脖子的,像這樣縮脖子的不行。”說着,就做了個縮脖子的動作,特别滑稽,但也特别随性。
扶蘇哈哈大笑,這姑娘确實有意思,就是這麼讓人快樂。
這時,寒洲站起來,她的活兒幹完了。畫得還不錯,好像構圖有進步,可惜顔色單調了些,燒出來是褐色的。如果是黃色的就漂亮了。
“上次管公子叫先生,好像是不妥的。現在改過來,好像不算晚。”
扶蘇不以為意地笑笑,端詳着盤子上的畫兒。
“我覺得它很高傲。”他說。
“是嗎?它長得高,居高臨下嘛,給别人的感覺都高傲。就像社會地位高的人,也許自己還沒感覺出來,别人就以為他高傲了。”
扶蘇看了她一眼,這是意有所指嗎?
“不過,它有資格高傲。”寒洲說。
“為什麼?”他問。
“它可以俯視别的東西,因為它所求甚少,你看它那麼龐大的身軀,每天隻吃很少的樹葉就可以了。再就是,它俯視别人,因為良知安好。它長着豹子的花紋,但它不會為了别人的性命放肆嚎叫,也不會為了追逐弱小得意得奔走相告。一個沒有過多欲望的、懂得尊重其它的生命的生命,你說它是否有資格高傲?我們講‘無欲則剛’,就是這個意思。”
扶蘇聽了,不置一詞,他已經第二次從她的嘴裡聽到尊重生命,難道她知道他的身份,才有此一說嗎?第一次應該不知道的。不管怎麼說,她都很在意尊重生命這個觀念。
“照姑娘所說,有欲望就會卑下,是這樣的嗎?”
寒洲笑笑:“過份的卑下,往往伴随超常的欲望。比如逾越身份的欲求、超越法律和道德的欲求。”
扶蘇想想,身邊的哪個人對他表現得不卑下呢?很少。有的可能是想升賞,有的可能是怕責罰。
眼前的姑娘如果知道他的身份會怎樣呢?
他擺擺頭,不去想它,如果這姑娘因為知道他是扶蘇,而表現得很卑下,他會覺得很無趣。他岔開話題問:“姑娘畫的這長頸鹿,到哪裡找到?”
寒洲聽了一笑,這皇子什麼都想找來一觀。不過,想一想,他也有這個條件,想要什麼就有人給他辦到,所以形成思維習慣了。
扶蘇問:“姑娘笑什麼?”難道這個問題很好笑嗎?
寒洲搖搖頭不回答,她已經有點後悔了。把大家都不知道的東西拿出來,是給自己惹麻煩,人家會把她當妖怪抓起來,或當神仙供起來,而她隻是想當人。
她這樣,扶蘇更是不依不饒,他往前一步擋住想走的寒洲,“姑娘若不交代清楚,剛才所說的那些就都是騙人的。”
寒洲無奈地望望眼前的帥哥,他比她高一頭,就這麼擋着,很有壓迫感。她退後一步說:“公子現在就是一頭長頸鹿,這麼居高臨下地追問我,我隻好表現得很卑下。雖然我不想從公子身上得到什麼,但我還是很懼怕。請公子讓開吧,我無法回答公子的問題,并不是說,我說的就都是謊話。而且,一個人說謊,有時是為了保護自己,而不是為了得到非分的東西。如果公子一定要問一個答案,我隻好說,世界很大,而我們都很渺小。”
世界很大,而我們都很渺小。扶蘇咀嚼着這句話,讓開路,他本來是高高興興來看她的,現在怎麼弄成了這樣?
他拿起她放在一邊的盤子,這小寒姑娘就是一個謎,上次還告訴他在哪裡可以找到盲魚,現在到哪裡找長頸鹿卻不告訴了。她知道的東西他不知道,這讓他很無力。
她還給李由做吃的,給他兒子講故事,可是卻告訴他一堆摸不着影兒的東西!這讓他情何以堪呢?
過來個夥計,躬了躬身子問:“公子有什麼需要是小店能辦到的嗎?”
扶蘇搖搖頭,舉了舉手中的盤子:“這個,我想拿走。”
那夥計張張嘴,小心翼翼地說:“公子,這個還沒有燒。”
扶蘇無所謂的擺擺手,轉身就走。
夥計張張嘴,算了,沒給錢就沒給錢吧。沒燒的盤子也不知道怎麼定價。何況剛才一直在跟小寒姑娘說話,說不定是熟人,拿了就拿了吧。
這一窯燒得很成功。
把浮在表面的草木灰擦掉,黑亮的顔色露出來,很神秘也很誘惑。因為在陶泥這一環下了大功夫,表面光滑細膩,光線照在上面,沒有釉面的賊光,很柔和,很耐看。小寒訂購的那些,造型别緻,有的高雅,有的有趣,說藝術品是名符其實。
寒洲知道,好的黑陶制品,“薄如紙、硬如瓷、聲如磬、亮如漆”,現在她和這家陶器店,隻是萬裡長征邁開了一小步,以後他們會做得更好。
應人喜悅地看着她,她也回看應人:“師傅,下一窯我設計一些兒童用具送給咱們店裡,這個是我送的,跟契約沒關系。”
應人感謝地點點頭,這姑娘腦子靈,人大方,和她合作舒心自在。
就是不知道兒子在哪裡?這麼好的姑娘不回來守着,萬一讓别的狼盯上怎麼辦?